彼此试探
景阳二十一年,三月初三,盘旋在北国大地半年多的蒙古西伯利亚寒流终于威风散去,捕鱼儿海终于吹起了南风,光秃秃的树枝条都已经抽出了绿芽,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一派燕子归来、春意盎然的景象。
月上树梢,北疆都护府的后院,一百辆特制的马车悄默声的淹没在夜色里向南走去。
这一百辆车俱加大了承重设计,车轮加宽,一来容易过歧路,二来声音更小些。每辆车全是四马驾辕,马嘴衔枚、马蹄用特制的布包裹,车内满载着陨铁、军用蜡油和黄金,价值连城。尤其是军用蜡油是军中火器装备的必需品,在黑市上都是一两黄金一两油。
带队的是翼西郡王许康轶,虽然身体未完全康复不宜远行,不过终究是年轻人,恢复起来一天一个样子。
另外这条绕路西北的路线之前没有启用过,先前只有他一人探过;物品运入太原之后,具体交接使用也只有他一人能够全程操作。
他本来贴身的医官是彩云和彩霞,在陷入突厥沙窝子里时惨遭横祸,现在虽用着许康瀚军中最好的军医,但他症状复杂,根本力不从心;这次入京换药,也要向梅绛雪再讨要了一位随身的医生。
这次随从许康轶只带了没挨板子的元捷随行,其他人留在泽亲王府,女眷并未随行。
凌安之和凌霄对西北的风土人情、自然陷阱更熟悉些,一路餐风露宿、事无巨细,极为耗神。
小黄鱼儿在北疆晃了一圈,一是为了传递消息,二也是为了更清楚明了许康瀚的具体需求。此次回到太原先协助许康轶安排物资,之后进京陪同许康轶换药,最后回到太原等着接受家主之位。
本次出行,众人运筹十足,将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应对的方式都预演了千万遍,运气也是格外好,顺风顺水的绕过了沼泽遍地的外蒙高原和满地禽兽的突厥领地,终于国境上的天山山脉肉眼可见。
已经在路上跋涉了二十余天,沿途不是大漠黄沙就是千里草场,而这一段风景更美,氤氤氲氲一轮红日刚挂在东方,远处天山已披挂成青山,天上的猛禽往来盘旋,沧龙河是天山积雪融化而成,在此处汇成了不大一小一个湖泊,马队犹在水墨画中前行,正朝着明镜似的湖泊的方向挺进,预计晚上在湖泊不远处歇下,之后明日再走一天,明晚边可以通过天山谷口,进入大楚的领地,许康轶早就已经派人在谷口接应,所以此行基本算是大功告成。
今日天色更暖,南风徐徐,一路上野草繁茂,野花开放,偶尔有成群的黄羊和野马奔腾而过,银装素裹的北国仿佛变成了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江南。
许康轶这些天伤在渐渐康复,总在车内也实在憋闷,天气好的时候就换成骑马,他穿着深蓝色收袖的圆领外袍,腰里系着自带支撑能保护伤口的特制腰带,脚下黑色箍住半截小腿的马靴,骑着纯黑的神骏,戴着水晶镜,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不太说话,不过看嘴角眉梢还是放松的。
凌安隔以时日就对病秧子许康轶多些感慨,在安西驻地的时候,得到的信息全是许康轶穷奢极欲,金尊玉贵,无处不讲究、无处不精致。凌安之当时想着此人可能是本朝最大的军/火走私贩子,是个胆大心细的皇子罢了。
而后在北疆泽亲王府发现此人武艺精湛,这些年应该少不了闻鸡起舞。研究回国货运线路的时候,凌安之发现此人已经在去年身体力行亲自走过。
这二十多天的一路下来,还发现这个人很能将就,虽然重伤初愈,有时行动尚且需要别人搀扶,但是所需要的也不过是饮食略较他人软烂些。
真是泽亲王得力的左膀右臂。
嘴里叼着草棍的凌安之正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小厮和翼西郡王的马匹贴在了一起,步调一致的往前溜达,许康轶看了看小厮,极罕见的和凌安之搭话:“这匹马是余情送给你的?”
凌安之并辔和许康轶缓缓行走,跟在车队的边缘上,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许康轶说的余情就是小黄鱼儿,回答道:“嗯,去年年前回纥骑兵还没退兵的时候,她往黄门关送了五千匹军马。”
提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许康轶声音就轻快了些,他放手了缰绳不再控制马速,一边道:“她从小就喜欢这些军马兵/器什么的。”
凌安之想到小黄鱼儿和他们苦练一段时间后功夫飞速的进步,在沿途也是抓到机会就让凌安之和凌霄指点,想了想道:“小黄鱼儿基础不错,心气也足,指点得当的话应该能练成个好身手。”
许康轶也知道舅父请的那些师傅没人认真教过她,只学了些花拳绣腿,他心里倒认为舅父大可不必,小黄鱼儿时间和心血都泼了上去,再一事无成岂不是日后埋怨遗憾,所以他得了空就教小黄鱼儿一些,不用凌安之说,他也暗想回京后给小黄鱼儿换一批认真的名家。
凌安之见他没有接话,知道他素来寡言,也混不在意,貌似无心的说道:“小黄鱼儿虽然武艺不经,不过学识渊博,对兵/器铸造好像多有研究,只看我和凌霄的身量和随便过那么几招,就知道了我俩使用兵器的重量样式。”
许康轶歪头看了凌安之一眼,眼皮稍微动了动,直言不讳的说道:“我确实帮余情确定了样式和重量,不过打造兵/器是舍妹的意思。”
许康轶眼神轻慢的瞥了凌安之一眼,继续漫不经心似有似无的道:“你不会认为我是通过余情讨好你吧?我组装两万精骑兵一个神机营都换不来的东西,难道两根烂铁就能换回来?如果这不是舍妹的心意,我还真有点担心你哪天长戟对着谁。”
凌安之看他说的这么直接,不接话也不争也不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道:“不引起误会最好。”
许康轶眼睛走神看了看远方的草场,语气懒洋洋的继续说道:“没那么多想法,何来那么多误会,你我是各需所求罢了。你们一直是不朋不党的凌家将,但我们不是拉帮结派的许康乾。”
许康轶久在朝中,凌河王和长子凌川甚至次子凌云入京述职时他都打过多次交道,和凌安之真是从头到尾连头发丝都不像,凌安之的出身他也听说过,再见本人就算是坐实了传闻,他眼中闪过一丝揶揄,道:“想不到你出身复杂,还在为老凌家打算?”
凌安之当没听出来他的冷嘲热讽,人是不能自证出身的,那是上一辈的人的事,当年没把他扔出去喂狼就已经算是开了天恩,他也确实打算“既来之,则安之”,他淡淡的道:“决定我做什么的,不是我的血统,而是因为我姓凌。”
许康轶倒是不太意外他的答案,岔开话题道:“这些天路途凶险,辛苦艰难,我看你每天还挺高兴的,你高兴什么?”
凌安之心比长江入海口还宽,确实难有让他心情不好的事,尤其走在大好河山上,山如美女,水如玉带,野花全是装饰,再填上纷纷舞舞的飞禽蝴蝶,都能让他处处留情,恨不得一时春夏秋冬就凑成一套,凌安之豁达一笑,道:“我看到山川河流就开心,等到安西军装备起来,我要把这里全变成我们家后院。”
“哦,原来是心里描画着想当强盗,我这算不算是为虎作伥呢?”许康轶还以为他是一路游山玩水开心,想不到人家野心更大,看到了自己家房子和地,能不高兴吗?
凌安之伸出马鞭去接一只飞来的雪白蝴蝶,不以为意的道:“你这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你想啊,变成了安西军的地盘,至少没了强盗,安安心心的牧羊种地,多好。”
蝴蝶不理凌安之,可能是觉得他杀气太重,挥挥雪白的翅膀,飘飘乎乎的落到了许康轶的水晶镜上,许康轶一向不喜欢什么昆虫,一时间赶也不是躲也不是,稍微向凌安之的方向歪了歪脸颊身子往后倾了倾。
凌安之被这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晃了一下眼,纵然百般进补,看这张脸还是因为缺血而青白的吓人,除了嘴唇上有几个结了痂的红色血泡,唇上都是白中透着青紫。
凌安之皱皱眉道:“你这番连续廷仗生病受伤,失血太多,拖得太长恐怕伤了根本,且虚不受补,京中有一种从西洋来的一种输血疗法,确定了人的血型是哪一种,看看身边信得过身体健康的,给你输一些血,对治疗这些外伤最有效。”
许康轶看了凌安之一眼,想到小黄鱼儿和梅绛雪对此人都赞不绝口,果然是有一些爱博而心劳,挺会讨人喜欢,他不冷不淡的解释道:“我几年前就听说了这种疗法,当时就想试试,不过后来和不同的血型验过是否相融,发现我这种血型极为罕见,至今也只找到两个血液能相融的人。”
凌安之好奇心强,继续问道:“两个人也可以,找一个输一点都好受很多。要不缺血头晕眼花,对视力更加不好。”
许康轶淡淡的回答道:“一个从未见过,另外一个是刘心隐,毕竟是女子,男子还是强壮些。”
凌安之无奈的看了这个还在逞强的男子一眼,心道,就这个多愁多病身,估计现在的状况还不如一个六十岁的强壮“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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