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七 章

    嘉禾听见车窗外传来了沙沙的声音,是下雨了。
    春末夏初本就是多雨的时节,只是这段时间的雨好像特别频繁,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嘉禾免不了更加心烦。车帘缝隙间露出外头阴沉沉的天色,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嘉禾有种错觉,雨幕之中只剩下她这一驾马车在孤独的前行,走向的是未知之地。
    如果皇后没有出事的话,她现在应该还待在自己的书房内,听着女夫子给她讲《列女传》,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温习历代贤女子的事迹,说不定听着听着还会昏昏欲睡。
    她是公主,女性的身份使她失去了触碰权力的机会,但也让她肩无重担,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她习惯了站在父母和长姊身后做个乖巧而精致的摆设,被推出来直面风雨,这还是第一次。
    去找昆首辅——这是她的阿姊给她下的命令。
    是她主动提出来要为母亲做些什么的,可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她还是迟疑了。
    “我知道阿姊是想要我说服昆老为娘娘说话,可是阿姊——”她忐忑的对荣靖道:“我怕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去做。”一向对妹妹宽容的荣靖却显得格外严厉,“若阿娘被废了,你我二人就算不是皇子,也难在赵氏的手中有好下场。想想唐高宗时的义阳与宣城公主……”
    这段史实嘉禾读过,义阳、宣城乃是唐高宗与萧淑妃的女儿,她们在母亲被废之后,一直幽.禁深宫无人理会,直到若干年后被太子李弘发现这才得见天日。这时两位公主早已蹉跎了青春韶华,武后为表仁慈,将她们许配人家,但所嫁的驸马也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
    对于女子来说,前半生的命运取决于父亲,后半生取决于丈夫,被父亲漠视,又耽误了婚姻而被胡乱许配,已是极大的不幸了。
    “我知道你害怕。”在嘉禾出发前,荣靖又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话,“可你是皇帝的女儿,就算不是皇子没有王爵,父亲的臣子也得在你面前恭恭敬敬的跪拜,你怕什么?”
    嘉禾说:“那我不怕,可我该怎么说服那些臣子们?”
    能成为朝中重臣的,都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英才,他们会被一个十三岁小女孩唬住么?
    荣靖的眼神黯了黯,“也是啊,从来就没有人教过你辩术,也没人带你接触过朝政,更无人替你在前朝竖立过威信,你能做什么呢?但是阿禾,现在非你不可了。我很想替你出面去为阿娘奔走,可是我的名声太差了。”
    荣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糅杂着自嘲与尖刻。
    嘉禾知道阿姊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除了嘉禾与帝后,这世上没有人喜欢荣靖。他们都说这是个跋扈、丑陋又不守妇人德行的公主,她没有做过烧杀掳掠的事情,也不曾仗势欺人、弄权专政,可她的离经叛道就是她最大的罪孽。这世上的男儿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有人潇洒风.流,有人温润谦和,也有人落拓不羁、有人粗豪狂放——但女人却只能是一种模样,那便是低眉顺眼,温柔婉约。
    做不到这点的荣靖理所当然的被指责,而像她这样的人如果出面前去为自己的母亲求人,无论她怀抱着的是怎样的心态,被她恳求的人也未必会同情她。
    “你和我不一样。”荣靖抚摸着妹妹柔软的头发,这样告诉她,“我一向觉得声名不是重要的东西,但也不得不承认,讨人喜欢的人和惹人厌恶的人,所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我既希望你能恣意的活着,不去理会旁人,又希望你不要走上我这样一条路。”
    这世上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目光中,有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决定权不在你自己,而在于别人的评判。
    嘉禾怀揣着这样的领悟,懵懵懂懂的坐上了前往昆首辅宅院的马车。
    荣靖说让她尽力而为,那她,便尽力而为吧。
    **
    到了昆府大门时,是苏徽先下车,而后搀扶嘉禾从车上下来。
    另外两个内侍则一左一右为嘉禾撑好伞,确保她不会被一丝雨淋着。嘉禾看了眼面前的朴素的府邸,深吸了口气,走上前。
    按照她的身份,原是不需要亲自去叩门的,可现在她不能暴露公主的身份,出宫时一切从简并没有带上公主的仪仗。
    她系好维帽的缎带后走上前。不出预料昆府的守门奴仆拦住了他。问她要拜帖。
    嘉禾在直接表明身份和胡诌之间纠结了半天,最后选择了后者。但她所认识的京中贵女其实也并不算多,一时间也不知该冒充谁,因此只能故弄玄虚,“我与你家老爷有旧,他若知是我来了,必定会出门相迎。你如不信……”她低头,想要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做信物。
    这玉是昆首辅送的。那年她三岁,有日皇帝抱着她嬉闹,恰此时昆首辅及一干文臣前来御书房议事。皇帝也没让宫女将她抱走,将女儿搁在膝头,便下令让官员们进来。
    这些臣子在和皇帝议事的时候,三岁的嘉禾便坐在父亲腿上百无聊赖的东看看西摸摸,她那时又听不懂父亲和臣子之间的谈话,倒是昆首辅腰间那块亮晶晶的佩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于是她从父亲的膝头滑了下来,迈着小短腿一溜烟扑到了昆首辅那儿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须发皆白年有古稀的老者满脸慈爱,笑着对皇帝说,臣一定是合了小公主的眼缘。
    结果小嘉禾被内侍抱开,手里还攥着他的玉佩。
    当时皇帝和昆首辅双双大笑,昆首辅索性便将那枚被嘉禾拽住的玉佩解下送给了她。
    不过在那之后,嘉禾便没有再见过昆首辅了。
    将近十年过去,也不知昆首辅是否还记得这枚玉佩。
    就在嘉禾低头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耳畔忽有一个清朗的少年嗓音响起,“敢问这位贵客是?”
    嘉禾侧头,看见右手边方向走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隔着帷帽,嘉禾也瞧不清这人的模样,何况她也没有心情去打量对方的容颜,见到陌生男子的第一眼,下意识的羞涩让她不觉后退了半步,侧过头去。
    “在下昆山玉。”还未及冠的少年朝嘉禾一拱手,端的是风度翩翩。
    原来这就是阿姊说过的那个首辅重孙。嘉禾在心中默默想道。
    他的目光在嘉禾身上短暂的停驻了片刻,忽然间他意识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神情稍稍肃然,再朝她一拜。
    昆家的仆役还不知道自家小少爷突然变换态度的缘故,而昆山玉却也不好点破。于是只说:“这是太.祖父故人,快快请进去。”
    既然他都这么发话了,门役不敢再阻拦。大门打开,嘉禾走进了国朝第一重臣的府邸。
    当朝的府邸外表上看起来简陋朴素,而内里……有人同样简陋朴素。庭院的石径并不十分规整,石块与石块之间,有野草茂盛的生长,甚至还开出了几朵鲜嫩小花,看样子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刻意的没有去清理这些生命。
    寻常文人总爱在院中摆放些精致玲珑的假山,可昆府没有这些。但这里栽种着许许多多的花木,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翠色,掩映在翠绿之中的是曲折的长廊,长廊穿过一汪小小的池塘,尽头是一座不大的水榭,藤萝如瀑布,从屋顶垂下。
    苏徽为她撑着伞走在她身后,昆山玉刻意落后几步,慢行于她的斜后方。
    苏徽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也说不上来现在的他是什么心情,在场这么多人,只有他知道这昆山玉与周嘉禾未来会是什么关系。
    未来惠敏帝周嘉禾最信赖的年轻文臣。
    几乎只差一点点就能成为皇夫的男人。
    以及……谋害惠敏帝的头号嫌疑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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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