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京城风云(六)

    沈越手中捏着五六份邸报,神情凝重。
    就邸报时间来看,最远的是半年多前的邸报,最近的是上个月的邸报。
    沈越将这几份邸报放在书案上,一字排开,然后拈起一支笔,一边默默思量,一边时不时地在邸报某处做个标记,或者在文字下方划道横线,或者画一个圈。不到半个时辰,这几份邸报上便是朱迹斑斑。
    廿三对于沈越喜以朱笔为记的毛病很是不以为然。
    先前在白石庄时,他没少因着沈越这毛病受小陈哥欺负——
    沈越对所用的朱砂,极为挑剔,压根儿看不上外头市面上买的那些个劣等货。他对朱砂的要求甚高,务要磨出的墨汁艳红如血,鲜亮似漆。
    而市面上卖的朱砂锭,便是一等一的货品,却还是进不了沈越的眼。
    故而,他用的朱砂墨皆由小陈哥亲制。
    小陈哥为沈越制朱砂墨,就怕有一丝丝的瑕疵。而制墨又是个非常磨人的细致活儿,从选料、淘洗、碾磨,到入模、烘干,其中要经历几十道工序。故而每次墨锭制成,他都有种元气大伤的感觉。
    自廿三来了白石庄后,小陈哥突然发现,他完全可以将一些力气活交给廿三呀!
    譬如:他选好了上上等的朱砂料,就可以让廿三去细细敲碎,反复淘洗,待筛选出其中色泽最纯正的朱砂粒后,然后入钵反复碾磨,直至为细腻柔滑若婴儿肌肤的程度。而到了和料的工序,小陈哥将麝香、冰片、珍珠粉等等辅料加入朱砂粉中后,廿三就得凭着一把子力气死命地揉啊揉,如和面团般,一口气揉个成千上万下,墨团不油亮光洁绝不停手。
    彼时,廿三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对于这等要求,哪敢不应?纵两只手臂酸痛得一塌糊涂,他也得咬着牙坚持下去。
    后来,廿三与小陈哥越来越熟,也知道有些活计是可以拒绝的。比如:揉墨团,他再也不肯一个人傻乎乎地下死力去干了,而是坚持要与小陈哥换着做,每人一轮五百下。
    小陈哥望着廿三坚定的眼神,悻悻然地摸着鼻头,不得不应了。
    一直以来,廿三都怀疑沈越是打哪个道观逃出来的,说不得,还卷了人家观里的金银财宝。不然,滕伯也不会说啥啥宫的,一时不慎说漏嘴,还一副紧张得要命的模样!
    而沈越惯用朱笔,越发印证了廿三的猜疑——道士可不就是用朱砂画符箓做法的么?看,虽则改头换面,可这道士的习惯却还在!只是,他道士不做做郎中,想必是符箓画得不灵光,只能改弦易辙写药方子了。
    廿三这般猜测,倒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他并不曾想过,世上,还有一种人也以朱砂为墨做批——那,便是帝王。
    若非当年宫变,如今的沈越,也阖该以帝王之身在西魏御书房里执笔朱批呀!
    几份邸报中,只在不起眼处,提及这段时间内的官员升降变化。乍一看,都是些不起眼的职迁。然,若是结合沈越所掌握的情况,就能从中发现,在这些官员调任的背后,隐隐有后宫争斗的影子。
    户部的一个度支郎中因病休养了,却不曾另任官员来补缺,而是任由这位置空闲了两个多月。
    会昌府知府被举报贪墨,尚在查案期间,突然病故。
    骁骑卫的统领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忽被撤职。
    沈越盯着“骁骑卫”三字,一眨不眨。
    骁骑卫源自禁军,会宗时方从禁军中分出一支来,专管京城内外八门的守备。可以说,京城之安危,悉数系在骁骑卫身上。
    沈越还记得,当年他在东宫读书时,先生说,会宗时京郊大营曾发生营啸,险些危及京城。之后,会宗有感于城门守卫战力薄弱,便将禁军一支抽调出来,改编为骁骑卫。由此可知,骁骑卫的地位与禁军不相上下。
    一直以来,骁骑卫的统领都是自禁军中择优而选,非但武艺好,还要懂得带兵之道。然而,十年前西魏宫变之后,禁军大伤元气——不仅仅是宫变之时守卫王宫而牺牲所造成,还有事后被伪王皇甫晟清算、分化的原因。
    十年时间,还不够一代人成长起来,以至于直至今日,禁军都没能恢复到当日的战力。纵人员数目上勉强可以填足,然,其实际武力却依然相差甚远。
    皇甫晟登基后,大肆清洗禁军。老将们死的死,退的退。新提拔上的无一不是皇甫晟的亲信。
    但是,禁军守卫的是王宫内院,岂非匹夫之勇就能成的?即便新上马的禁军统领悍勇非常,可也不能只凭他一个人给皇甫晟守宫门看院子,是不是?
    况且,禁军素有传承,如今,乍被打断,新统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不过在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样子。至于内里实际如何,天知地知,将知兵知,就是国主不知!
    禁军如此,而与其同根连气的骁骑卫,自然也不可能高明到哪儿去!
    一年前,沈越亲赴京城时,见着内外八门的守军个个都是松垮垮的样子。身上的铠甲铮明瓦亮,手中的枪杆簇新无痕,乍一看,委实漂亮。
    然,也就仅限于漂亮!
    用小陈哥的话说,就是——“瞧他们握抢的样子,就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便是费厨娘,也能上去将枪杆儿给一把扯下来!”
    费厨娘,东宫旧宫人出身,一向娴静,体格还不及张厨娘的一半,实则使起菜刀来也是很有看头的。
    小陈哥如是说,并不是高估了骁骑卫这群人的能力,而是费厨娘委实是白石庄里最弱的那个。
    彼时,骁骑卫对进出京城的人员较为宽松,只要路引不差,很快就放行了。尽管都是些装点门面的样子货,却也没听说过刻意为难什么人,更不曾有调戏之事。
    然而,一年之后,却面目大变。
    沈越曲起食指,敲了敲下属呈上来的有关骁骑卫新旧两位统领的情报,心道:“这样子,倒像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冷冷一哂——可惜,画虎画皮难画骨,徒有其表,手中的枪,也只敢对着平头老百姓欺负欺负罢了。
    翌日。
    又一封更加详尽的情报送到。
    骁骑卫新任统领马啸,于三个月前自禁军调任入骁骑卫。其先前在禁军时,任左军校尉,擅刀,不善言辞。祖父曾于禁军任典军校尉。
    “果然,骁骑卫的变化,是在这位马统领上任后才发生的。”彭大雄坐在沈越对面,将情报反复读过几遍,方开口道。
    沈越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道:“马啸——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些许印象。”
    “公子爷见过此人?”
    “不曾。”沈越摇摇头,“但是我曾见过其祖父。”
    彭大雄掐掐手指一算,好奇道:“十年前,马啸祖父已经卸任多年,公子爷在哪里见到的呢?”
    沈越拧眉,想了好一会儿,叹气道:“太久了,记不大清。但应该不是在宫中。”
    彭大雄点头附和道:“马啸祖父卸任后,没有可能再入宫。公子爷出宫的机会不多,想必见着此人也是巧合。”
    “我隐约记得,马啸祖父叹息其子身弱,不堪习武,幸得有孙,聪明机灵,已将家传刀法练得小成,唯一的毛病就是好顶嘴,人说一句他能巴拉巴拉顶回十句去,为此都打折了好几根家法棍子。不知他口中的孙儿,是不是这位马啸?”沈越努力回忆着,“可是,若是同一人,当年乃祖口中的‘好斗嘴’,怎么会变成如今的‘不善言辞’呢?”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自情报上看,一时间还看不出马啸与后宫什么人有关联。然,被撤职的前统领,却明明白白是胡贵妃的人。此人是胡家的姻亲,于八年前任骁骑卫统领。算起来,那个时间,正是胡贵妃在后宫呼风唤雨好不威风的时候。
    论理,这等要紧的职务,阖该由伪王皇甫晟的亲信来担任。
    只是,不知怎地,却落在胡家姻亲头上。也就是胡家小门小户,委实没啥提得起来的人才。自家出不了人,就只好在姻亲中扒拉扒拉,扒拉出个勉强看得过去的,提拔起来,也算是为胡贵妃一党添砖加瓦了。
    如今,胡贵妃在后宫争斗中输了阵仗,反映在朝堂上,便是这位骁骑卫统领转瞬成为“昨日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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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营啸:“营啸”多发生在军营或者监狱。中国古代时期,军营之中营规森严,士兵会因人多拥挤、居住空间小且平时因训练或者结仇等原因造成整个群体精神压力大,经年累月下来精神上的压抑越来越大,处于崩溃的边缘。因此,在某个寂静漆黑的夜,一个士兵或者囚犯因噩梦而喊叫时,往往会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整个群体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大量士兵发狂,互相厮打殴斗,甚至于互相咬噬,自相残杀,种种恐怖的疯狂都爆发出来。营啸之后,士兵往往大量死亡,后果往往十分严重。最早对营啸的记载是在东汉对西羌的战争中,记载于《通鉴纪事本末》。喜欢武烈殇请大家收藏:(663d.com)武烈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