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余事料理干净之后,一干人便轻轻松松围坐一桌,举杯当勉。
沈越以一杯清酒敬天洒地,以作祭奠。书局掌柜双眸不由濡湿,心下颇为感动,开口时嗓子便有些哽咽:“公子爷,别。。。。。。别。。。。。。富贵,他受不起。。。。。。”
“他受得起。”沈越面容肃穆,正色道:“他还年轻,本来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希望,却因着这颠倒混乱的世道而惨死。活着时,他虽不知自己做的是何等要紧的事情,可终究,是为了我为了西魏而丧命。我自该敬他一杯水酒。愿上苍佑他再投胎时,出生在一个太平富足安乐和美的西魏国!”
“您。。。。。。您。。。。。。身份贵重,他不过,不过是。。。。。。”书局掌柜的想说,公子爷乃龙子凤孙,赵富贵一平头小百姓哪里受得起。只是,当他对上沈越的双眸时,鼻头一酸,顿时说不下去了。
他们这些人,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若是求富求贵,只消一封举报的密信足矣。然而,他们坚持下来了,从最初的举步维艰,到如今一点一点打开局面,其中所经历的种种艰难危险,超乎想象。
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或因贫病亡故了,或因畏惧退缩了。然而,却有人依然坚守着,纹丝不动。
仅仅是因为对先国主的忠诚么?
仅仅是因为对皇甫晟的痛恨么?
仅仅是因为对沈越的爱戴么?
不不,这些理由都太单薄。
或许,这些只是最初促使他们来到沈越身边的起点,然而,当他们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西魏国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可怕,越来越贫穷,越来越混乱,此刻,他们意识到——“匡复正统”不再只是意味着拥立,而是拨乱反正,还百姓一个公道清平的安泰之世。
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而坚持!
当年宫乱时,他们都还正值盛年,对未来对前途充满了光明的期冀。然而,突如其来的乌云浓黑似墨,遮天蔽日,也掩没了他们的光明。黑暗中,有人瑟瑟发抖,有人装聋作哑,以为这个世道就此暗沉了下去。
幸而,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眼前虽是黑暗的,内心却向往光明。为了光明,他们发声,他们捏拳,他们想要拨散那乌云。
谁会不面对淋漓的鲜血和累累的尸骨而感到害怕呢?他们又非铁石心肠,焉能不惧?
只是,惧虽惧矣,他们却不曾退缩。
克服心中的恐惧,以对未来的向往为旗帜,他们矢志不渝。
这是他们的国家,是他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西魏国,山丘上埋着他们的祖先,陋室中是他们的妻儿子孙,要做一个令先祖光彩、令后辈荣耀的人!
小陈哥左手搀着沈越,右肩还支着彭大雄的半边身子,小身板越发显得不够用了。
他懊悔地直嘀咕:“早知如此,我也喝醉算了。”
不过,他嘀咕归嘀咕,还是很尽责地将他家公子爷与彭大雄先后送入各自房中,又服侍着用热水擦了头面手脚,盖好被子,轻轻放下帐帘,这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
小院中,一月如盘,清辉似水。
小陈哥望着月亮盘子发怔:今儿是腊月十五,快过年了呢!
屋顶上,廿三也对着月亮盘子发怔。
他没有与沈越等人一道宴坐。一来,他是小厮身份,再怎样也不可能逾距与东家共席。二来,他也并不想过深地参与到沈越这一干人的“大事”中去。对于沈越的秘密,他不但不想深究,甚至,是有些躲避的。他猜得出,这些人是要做一桩大事。只是,他始终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而与之交集。将来,待失魂症医治好,他还是要离开这里。
他心里,总是压着一座看不见的山,夜深人静时分,便无声地召唤他去挖掘那深藏的秘密。
小陈哥一抬头,便瞅见廿三盘腿坐在房顶上,一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惨白,两道浓眉下双眸黝黑暗沉,仿佛深不见底的古潭,恍惚有骇人的精光一闪而过。小陈哥这么猛咋咋地乍一看,跟见鬼似的,吓得一声尖叫险没脱口而出。
廿三赶紧竖起中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小陈哥双手紧紧握住嘴巴,这才堪堪压住即将出喉的叫声。他压低嗓门怒道:“大晚上的,趴在房上做甚?神神怪怪的,吓死人可是要偿命哒!”
廿三不答,指了指月亮,咧嘴一笑。
小陈哥撇嘴哼哼,“你还懂个赏月?屁咧!好吃好喝地不来,偏要躲着房上吃一肚子冷风,真是个傻蛋!”
虽则小陈哥也不能与主家共桌,可沈越免了他一旁侍奉,单专给他叫了一桌好菜。先前小陈哥还忒殷勤地要求廿三一道来,却是热脸挨了个冷屁股,只得一个人悻悻然地将一桌子菜吃个了七七八八。也就是他年岁小,沈越命人只给他上了一壶蜜水,不然,这依着他贪嘴又不知节制的毛病,这会子,他保准儿也是酩酊大醉的货。
吭哧哼哧费老大劲儿,小陈哥方撅着屁股爬上了屋顶。他学着廿三的样儿盘腿坐下,屁股方一挨着瓦片,便“噌”地蹿起来,急急抱怨道:“怎么冷成这样?跟坐在冰上似的。”
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节?腊月十五,三更半夜,可不得冷如冰么?
他再不肯坐下了,便曲腿蹲着,半边身子靠着廿三,也学着廿三那样儿瞅月亮。
忽然,一只手横过来,挡在他眼前。
“看一会儿就成了,看久了眼花。”虽则廿三总嫌弃小陈哥娇气,可到了某些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当他如小孩子一般。
“又唬我,”小陈哥撇嘴不信,反驳道:“你看得更久,怎不说眼花?”
月光下,又挨得这般近,小陈哥眉眼宛然,清晰地跟画儿似的。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神气,伶俐中杂糅着憨气,勇敢中裹挟着稚嫩。
不知怎地,廿三心头一动,仿佛觉着这张面孔似乎有些变化,恍惚中,似乎变成了另一张脸。
这张脸可没有小陈哥那么秀气,更没有那么白净。相反,这张脸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伤痕,也更粗糙,仿佛是经历风雨的石头。
穿过小陈哥的面庞,廿三仿佛看见,一个半大小女孩儿,穿着不大合身的粗布褂子,短短的双手紧紧抱住少年的腿,倔强的小脸似乎在咬牙切齿。少年身着铠甲,英气勃发,却对自己腿上的“小包袱”无可奈何,只得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移,真是说不出的狼狈。他一手握着马鞭,另一手提着枪,好不容易挪到了爱马前,却悲伤地发现,自己的爱马居然嫌弃地移开两三步,漂亮的棕色大眼睛里竟是赤裸裸的嘲笑。
“哥哥。。。。。。”无声的呼喊飘荡在廿三心间。
他张了张嘴,却痛苦地发现,怎么也发不出这个声音。
这是哥哥的脸么?怎么那么老成?那么坚硬?
脸上的伤痕,是杀敌的战果?还是练习时的失手?十六岁的哥哥,是众人竞相夸赞的“小将军”,可谁知道,这个称谓之后,隐藏着的是怎样的辛劳和危险?
他练兵,他杀敌,他餐风露宿,他命悬一线。他的脸上,早已寻不见一丝天真;他的眼中,永远是沉静和坚定。那杆长枪所指,便是敌军魂飞魄散之处;然而,他也会冲着妹妹腆着脸耍赖皮,“好妹子,给打盆洗脚水来!要烫烫的!”
廿三眼神迷离,惊得小陈哥心儿扑通扑通一阵狂跳。他“噌噌噌”连退三步,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蛋,一脸的紧张,眼中是满满的警惕,“我说,那个。。。。。。虽则我生得俊俏又英武,可可可,可我却不是个随便的人,你你你,你趁早打消了那鬼念头!我我我,我是绝不会答应滴!”
小陈哥的义正言辞立时惊醒了廿三。
他缓过神来,见小陈哥全身紧绷似乎下一刻就要炸毛,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嘴唇上浅浅的胡茬跟茸毛似的,还英武呢?
英武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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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