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了院门,刘大娘招呼着算命先生坐在堂屋,又端上一盘糖粘花生,客气道:“瞧着先生几分面生,不像是来过这里的?”
这年头,算命先生并不都是四处游走,也有些是在某处设个长期的摊子,代写书信,兼做算命。
沈越觉着刘大娘话里的意思仿佛有几分猜疑,点头道:“正是!在下前往戚戚山赴会,途经此地,见此处气象有些不同寻常,一时好奇,故而停下来观望一二。”
刘大娘一听“戚戚山赴会”四个字,讶道:“先生可是要参加‘元清天君敬事法会’?”
“正是。”
刘大娘顿生敬色,“哎呦!看先生年纪轻轻,不料竟是个高人!”
沈越淡淡一笑,握着扇子的手左右轻轻一摆,算是做了个谦虚的姿态,可眉眼之间的傲意却是显而易见。这落在刘大娘眼中,非但没有引起反感,反而愈发觉得,面前这位年轻的算命先生货真价实——不然,能这般理直气壮?
廿三照样立在他身后,目不斜视,一副忠仆的款儿,心里却嘀咕:“装的有些过啦!嗨!可恨昨晚尽忙活别的了,这方面却还是没跟他讲透。但愿刘大娘粗疏些,看不出公子爷的假模假式!”
戚戚山,西魏国的道家名山,相传古时有高人于此登仙。这位高人,姓名不详,据说是算命先生出身,登仙后却敕封为“元清天君”——不知什么缘故,硬给他拉扯进道门来。
于是,为了纪念这位算命先生兼道君的仙人,每十年,就会在戚戚山举办法会,一为纪念,二来么,也是耆老新秀们论资排辈崭露头角比试能耐的好机会。
戚戚山的道门法会,规模不算最高最大,历史却颇为悠久,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算得上是西魏国乃至东洲大陆上声名远扬的法会之一。于刘大娘这等啥神仙都要嗑一磕拜一拜的民间迷信妇女,打小儿就听闻过这一法会的大名,虽算不得虔诚的宗教人士,可若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参加法会的高级人物,街坊邻里间说出去,委实是件颇有面子的事儿呀!
——是滴,借着那位道门天君的光环,刘大娘已然忽视了沈越那下九流的算命先生的身份,而将其视为“高级人物”啦!
闲扯了几句有关戚戚山法会的言语,刘大娘愈发觉得自家门楣亮运道好,居然能见着“真人”!她一欢喜,便将“真人”二字说出来,倒叫沈越暗吃一惊,面上有些发烫,还不大好意思咧!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过一算命先生,阖敢忝为‘真人’?!”沈越连连摆手。
“哎呦,真人委实客气!”刘大娘可不觉得自己是在给沈越戴高帽,还道:“话说多少神仙下凡,可不都是扮作算命先生的么?就是那吕老祖,也给人算过命哩!先生纵不是神仙,可也莫要太过谦啦!方才,先生在给那孙家大少爷和彭大娘子算命,一算一个准儿,我瞧得真真的!”
彭大娘子?沈越一怔——便是那位羊尾巴花儿般的娇儿姐么?
“哦?”沈越剑眉一挑,下颌微点,“大娘过誉了。于在下虽不过是三言二语,然,若能为世人指点迷津,也算是功德一桩。”
“先生委实是个大大的善人呐!”刘大娘赶紧又丢过来一顶高帽,沈越顿觉脖颈有些吃力——唉,老年妇女说话太不含蓄,就是夸赞人也这般直通通的,真是令面皮还不足厚实的沈越难以为继啊!
刘大娘向前支起上身,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先生可知?方才那彭大娘子本是要掀你的摊子的!”
“啊?这是什么缘故?”沈越瞪大了双眼,一副吃惊的小可爱模样,“难不成在下说错了什么?”
“哪有?”刘大娘偏侧着脑袋,竖起一根食指,冲着沈越晃一晃,叹气道:“先生非但没有说错话,反而说到了她心上。正因为如此,她纵嘴上不认,却还是住了手。”
“先生你是不晓得哇!一个月前,也有个算命先生,说了些胡言乱语不中听的话,当时便被彭大娘子掀了摊子,好生倒霉!亏得先生有真本事,这才没纵得她又寻个借口动手。”
“彭大娘子——竟是这般厉害?”沈越迟疑地问。
见算命先生似乎不大相信,刘大娘一拍大腿,嗓音顿时高了两分——
“好叫先生知晓,彭家大娘子可不是个一般人儿呐!”
“先生不知,那彭家大娘子委实泼得厉害,莫说在这条街上,就是这片坊里,也没人敢惹她!”
“不过呢,若是说起七八年前,她却是个好女子。只是遭了变故,性情大变。”
“不晓得的人,只一昧说她坏话。可若是知道前情,也多少要可怜她。”
“是么?”沈越委实是个善于听故事的人,很懂得在什么时机插话。他一拱手,“愿闻其详。”
这几日,刘大娘白天就守着院子,晚上就只发愁,儿媳妇回了娘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乍来了这么一位模样好看又会来事儿的算命先生,可算是找着能解闷的人啦!
她精神大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街坊的八卦。
“彭家是开绸缎铺子里的,有钱得很。彭掌柜有一儿二女,大娘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早些年间,大娘子曾订过亲,那家的儿郎是个童生,年岁相仿,生得又俊,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本来,这是一段好姻缘呐,可偏生老天不开眼!就在七年前的上巳节,她的小妹子去河边游玩,脚滑跌入河中。那时,恰巧他弟弟就在附近,便跳入河中救人。结果呢,小妹子没救上来,自己也给淹死了。”
“这样,好端端的三个孩子,只回来了一个,彭掌柜一夜便老了十多岁。”
“彭家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娘子的亲事便生了变故。倒不是说那童生变了心,而是彭掌柜不想将大娘子嫁出去,而是想要改作招赘。”
“想想也是!彭家这般丰厚的家当,若不招赘,谁来继承?且,彭掌柜心心念念地要给儿子过继,免得日后连个上坟祭供的人都没有,便逼着大娘子立誓要守住家业,将来还要将一个儿子过继给亡弟以传香火。”
“既要招赘,大娘子先前的亲事便做不得数了。那家虽不如彭家富裕,可毕竟是童生,年纪又轻,若将来中举,便有大好的前程,怎么肯入赘?如此,这亲事便毁了。”
“彭大娘子与那小童生本就是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然而,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纵情深意重,也是枉然。退了亲后,大娘子便是大病一场。彭掌柜真是糊涂,也不知听了谁家的胡言乱语,竟趁着大娘子病重之际,自作主张地招了个女婿,草草入门,权当做冲喜。”
“自古只有娶媳冲喜,谁个听说过入赘冲喜的?这可不是个大笑话么?不过,好在,这女婿招得虽草率,却是个老实头,三棍子打下去连个屁都不会放!”
“彭大娘子的病将将好了些,便听说自己多了个女婿。再一看,哎呦喂,这女婿见了新婚娘子,哆哆嗦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齐全,好生老鼠见了猫。她当即便气昏了过去,待到苏醒后,便是性情大变。”
“当初,彭大娘子可是鲜花儿般的人才,算得上是新安府的一枝花。可成亲之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没几年,便肥硕起来,模样也大不如以往。至于性情,更是不得了,完全没有当年小娘子的端庄,嬉笑怒骂,随性得很,委实没有良家女子的样儿。”
“彭大娘子把老糊涂的爹娘送到乡下老家去,自有下人伺候着,自己独自经营着绸缎铺,将个铺子把持得严严实实,她那女婿竟是一丁点儿也挨不上。”
“好在,她那女婿委实老实,任彭大娘子如何折腾,始终是一声不吭。两人也生了儿子,只是总不像是两口子,倒像是掌柜和下人。”
刘大娘一口气将彭大娘子的过往悉数说了一遭,直说得嘴巴发干,这才停下来,“咕咚咕咚”喝干了大半碗茶水。
她一抹嘴巴,眼中浮起一丝戏谑的笑意,“先生,你道那彭大娘子为何先是调戏你,后来又放过了你呢?”
冷不防听到“调戏”二字,正端着茶碗的沈越险没呛死,“咳咳咳。。。。。。咳咳咳。。。。。。大娘,这话,可不能这么说!”
“嗨!”刘大娘不以为然地一挥手,“你是不知情,自然觉得不好听。可这街坊邻居,早就见惯不怪了。”
“先生可是不晓啊!彭大娘子看不上她女婿,家里铺子里所有事务一概都是自己做主,人也变得越来越轻佻。但凡见着白净俊俏的后生,便要出言调戏——反正,她女婿也没本事管。啧啧啧,这些年来,被她调戏过的,没有五十,也有三四十了。”她感叹着,啧啧不已。
廿三顿觉得这位彭大娘子委实生猛,心下升起几分敬仰——这世道,女子势弱如娇花怯草,不意却在新安府里出了个这等了得的人物!然而,她转念又一想:哪个女子不想过安生和美的日子呢?彭大娘子这等姿态,未尝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只是,何必呢?为着一个错误的执念,搭上了自己的一生的名声,值得么?
“大娘可知她为何又离开了呢?”沈越真心不想再听到涉及“调戏”的内容,打算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那还不是因为——”刘大娘刻意拉长了腔调,“因为先生那句真言呐!‘到底意难平’嘛!”
廿三顿时心下了然——原来如此。
“唉,说来说去,都是命啊!人的命,哪个说得准呢!”刘大娘一声叹息,算是为这则八卦收了尾声。
说完了彭大娘子的八卦,也不知是不是口舌累了,刘大娘在叹息后,垂眸默坐,仿佛想着什么入了神。
沈越也不出声,只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着对面的老妇人,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嗒”“嗒”“嗒”,“嗒”“嗒”“嗒”。喜欢武烈殇请大家收藏:(663d.com)武烈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