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庄诸人,无不暗猜,这个得了失魂症的廿三,先前是不是个小厨子啊?不然,如何厨艺这般独特,还尽做些无人见过的吃食?
皮伯原是东宫舍人——虽则现今只是个老管事,斯文人的底子和气派依然饱满得很。他说,当年在东宫时,得暇之余也会翻翻闲书。
有本《浦阳杂记》,记得的是前朝遗事。他依稀记得,其中有一段,便是讲前朝时,有个尼姑擅厨,一双妙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将惯见的寻常之物经巧妙烹制后成为绝妙美味。一日,有个施主为难她,要她做一样似蟹非蟹的吃食,并允诺,若做成,便捐出大大一笔银子。三日后,尼姑捧出一盘“赛螃蟹”。众人抬箸后,惊讶地发现,色香味竟与真螃蟹相差无几。
皮伯叹道:“虽不知那‘赛螃蟹’究竟如何,只廿三这手艺,也是出色得很了。”他转头有问:“廿三,你真个不是小厨子?”
廿三将脑袋摆得如风车般,连连否认,“绝无可能!我只是会那么几样吃食罢了,若是如张婶婶费婶婶那般打理日常吃食,我是一概不懂的。”他下定决心,绝不能给扣上“小厨子”的帽子,否则,天天在厨灶间里混着,自己非得疯了。
皮伯细细捏过他的手——指骨细长,却关节粗大,掌形瘦长,却茧痕累累。尤其是虎口、掌心处,老茧最重,倒像是握菜刀的手。可奇怪的是,却并无烫伤疤痕,指尖指甲也是完好的,并无削挫的伤痕。
这双手,若不是执菜刀的手,又是拿什么刀的手呢?
八月十五之后,沈越将要再度离开白石庄。
这次,他将廿三带在身边。
也不知廿三的什么举动触动了他那根神经,他愈发觉得廿三可疑得紧,决定好生看着廿三,非得找出点蛛丝马迹来揭了那层伪装的皮。
廿三哪里晓得沈越腹黑至此,还以为有幸获得公子爷好心一枚,为了医治自己的病症方带在身边哩!
山路难行。
雨后的山路更是泥泞不堪,难以迈脚。
沈越一行已经在飞熊山里转了五六天,然,苦苦寻觅的药草却至今芳踪难觅。
数年前,他曾在飞熊山上偶遇一采药郎,晓得这山上居然出产罕见的九品香水莲。
九品香水莲乃是止血生肌的上等良药,京城的药铺子里索价千两一支。只是,这药却难得得很。采药郎告诉他,九品香水莲虽冠以“莲”名,却并不生长在水里,而是藏匿于高山绝巅之处。此株喜阴喜寒,非高寒阴冷山巅不生。只有在山顶峭壁抑或悬崖处,古藤野蔓之间,才能艰难觅得。
而东洲大陆上,山川纵横,却多是些低矮山峦。如飞熊山这般高耸入云山巅常年阴冷甚至积雪的山峦,屈指可数。
由此可见,九品香水莲之稀罕难得,委实不虚。
以九品香水莲入药配成的生肌散,疗效绝佳,乃是军伍之人的救命药。
沈越谋划多年,筹备起事,自然要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做好万全的准备。他深知,无论是在势力还是财力上,都相逊伪王皇甫晟甚远。故而,就必须在细节上多加筹谋,克敌的同时也要尽量保全己方。
他既有一身高明的医术,便要将其发挥到最大可能。故而,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联络纵横之余,也不忘四处寻找各种草药,以作筹备。
对于此药,他只见过干品,却不晓鲜草生成何样?这些年来,他有空就往飞熊山上跑,可年年去,年年空手而归。
但愿今年得偿所愿。
然而,一入飞熊山,倒霉催的——便遭遇了霏霏秋雨,淅淅沥沥连下数日,便将山路和成了落脚陷坑抬脚提泥的可恶泥巴路。
身上披着沉重的蓑衣就不说了,两只脚上就如同裹了沙袋般,每一步都迈得格外吃力。沈越望望天,阴沉沉的,并无雨散云开的迹象,叹口气,便道:“先歇歇,吃点东西。”
廿三应了一声,又往外走了几十步,方返回来道:“公子,小人瞧见那边有块平地,还算干净。不若去那里歇息,可好?”
薄庙苗已是累得快翻白眼了,见公子爷点头,赶紧加快几步,顺着廿三手指的方向走去。
果然,这是块不错的休息地盘。方圆七八尺,平平整整,虽有水渍,却无泥泞。原来,这本是个亭子,年久失修后,顶盖散碎,柱子断裂,悉数化为碎砾,只有石基还保留着。
廿三拿油布在石基上铺开展平,又以碎石将四角压住,方自背囊中一一取出干粮肉脯,分与众人。
薄庙苗狼吞虎咽了好大一块饼,又咕嘟咕嘟灌入大半壶水,方抹着嘴喘气道:“公子,接下来咱们如何走?”
“趁着天还没黑,往下一个山头去。”沈越抬眸远望,可惜,除了乌压压的黑云,什么也瞧不见。
“咱们在这个山头寻了两天也没寻找,不晓得下一个山头会不会有?”薄庙苗叹气道。他晓得九品香水莲的用处,虽则辛苦,却也不抱怨。
“过了霜降,九品香水莲就败了。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沈越道。
“好!今年务必要寻到这宝贝!我倒要瞧瞧,它长得是个甚模样?难不成真个美艳绝伦?”薄庙苗一拍巴掌,给自己打气。
半天没吭声的小陈哥“哈!”地笑了一声,“你当是见仙女儿呐?还美艳绝伦?不读书,丢死个人啦!”
薄庙苗闻言便是眉一横。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廿三赶紧打断,“不好!那片云好像往这边来了。大家伙快收拾东西躲一躲啊!”
众人急忙抬头——果然,一片黑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这边飘来。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沈越却以眼角余光瞥了眼廿三,见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干粮、折叠油布,不由眉头微微一皱。
这一路行来,众人皆疲惫不堪,寻得个歇脚的地方,哪个不是喘气磨牙?只恨不能两眼一闭横躺过去。只有廿三,会在众人低头休憩之时,抬头注意到远处移动的乌云。
他是无意间发现的?还是始终在默默关注?
亏得廿三提前示警,众人方躲过了好大一场雨。
只是,这场雨后,天色彻底黑了,要想赶往下一个山头,只能待明日。
之前几日,他们过夜都是在山洞里。而此刻,却寻不到可用的山洞。山里夜寒风冷,就这么着捱一晚上,大家伙儿非得个个生病不可。
然,沈越是何许人?他素来心细,未雨绸缪。果然,小陈哥自背囊里拿出厚厚一叠东西,展开来,竟是油布做的帐篷。
这帐篷不同于北边草原上那种厚重的毡房帐篷,而是以轻便的油布结成,只消以行山竹杖绷住四边,插入地面,便成为一个小小的挡风避雨的好地方。
他们这一行人不多,只有六七人,挤一挤,两三顶帐篷也就足够了。
薄庙苗将油布帐篷接过来,抖开,打结,手下熟练得很。这帐篷他用过多次了,确实好使。虽则轻薄了些,容易损坏,却很便(bian)宜,委实是出门远行的必备好物件。
他搭好了一顶帐篷,正准备转身搭另一顶时,却发现身后已然竖起了新的帐篷,挺拔,端正,竟比自己方才搭的那顶还要俊几分。
“咦?”他惊讶了,见廿三正蹲在地上固定行山杖,便问:“你搭的?”
“不是。”廿三头也没抬,正吃力地打着结,“是秋大哥与我一道搭的。”
薄庙苗晓得秋大哥搭帐篷的本事,不是不好,可如这般好,却从未见过。他也蹲了下来,见廿三以一种奇怪的结固定行山杖的底端,奇怪地道:“这是做甚?”
“打个死人结,这样行山杖就不会因为泥地土软而滑动了。”这结打得颇费手力,廿三咬牙切齿。
“死人结?怎么这般难听?”薄庙苗瞧着那结七扭八扭,丑是丑得要命,不过拽一拽,却是纹丝未动,委实结实。
“死人结的意思,就是解结的人熬到死都解不开。”廿三手下一用劲,将最后一个结系牢实了,方长出一口。
薄庙苗推一推帐篷,油布哗哗作响,然,四角插地的行山杖却一动不动,稳若磐石。
一阵猛烈的山风吹过,薄庙苗亲手搭的帐篷瞬时平移出去三尺多。
“唉——”他忙不迭地急唤,“给我点面子成不成?好歹熬个一时半晌罢!嗨,不带这么丢人哒!”
他恼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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