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甫一回白石庄,就觉出了这庄子不大庄重。
其实,说“不庄重”,略略有些夸张。那个,怎么说呢,就是庄子里的气氛,与先前颇有些不大一样,多了那么一丢丢——那个,好似流动的气息。
先前,他回白石庄时,庄子里的气氛甭提多肃穆了。下人们说话都是掐着音儿的,走路都是垫着脚的,纵素爱“依仗主势”在外面掐个尖儿争个嘴儿啥的小陈哥,也会收敛七八分,完全是一副低眉顺目微言谨慎的小书童德性。
这样的气息,就仿佛在白石庄的上空加了一层隐形的盖子,任谁笼罩于其中,都得“庄重”些。
然,这次却不大一样了。
沈越是个敏感的人。他觉出了异样,却并不说破。他只是自小陈哥奉茶时嘴角微噙的笑意,薄庙苗回话后转身而去时微微跳跃的背影,看出了——他们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无论是小陈哥,抑或薄庙苗,心情自然很不错。
公子爷回来了,庄子里有主人了,怎能不开心?须知,公子爷既是他们的主家,又是他们的主心骨,虽说——那个——公子爷不在时可以松懈些,然,他们心里却更是希望与公子爷亲近些。尤其是小陈哥,那模样,就像是一心要蹭主人小腿的猫咪。
沈越勾勾手,那猫咪——啊不,是小陈哥——便屁颠屁颠地冲过去,一脸谄媚的笑:“公子爷,您有何吩咐?”
沈越忽觉着对面这张脸怎么就宽了两分呢?他不由伸手,掐了掐小陈哥的脸蛋,哎呦——还真不是看花眼,果然肥了些。拍一拍,腮帮子欢快地抖动着,如果忽略下巴上的几颗又大又亮的红疙瘩,这可真是一张完美的讨喜小脸蛋儿啊!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想必你开心得紧,是也不是?”
小陈哥心头一紧,赶紧否认:“才没有的事儿!公子爷不在,小的吃不下喝不下,就连睡觉都日日梦见您,可谓是日思夜想。您看看,小的都瘦了。。。。。。”
哎呦喂,他自个儿也编不下去了,只得用力挤出个委屈已极的表情。偏生在如今凭白宽了两分的脸蛋儿上,这委屈的表情非但不惹人怜爱,更是多了几分滑稽。
沈越瞅着这张渐失往昔俊秀的脸,委实觉得有些不忍卒看。
还未过夜,沈越便晓得了这一概变化的起因,居然是那个被他救来的傻小子引起的。
彭大雄貌粗却心细,不过半日,就将各种情况打探清楚了。他犹不放心,还特特偷摸着去探了一趟傻小子的情形,见他在厨灶间帮忙,手脚委实麻利,却不多话。厨娘使唤起他来,那叫一个放心,就见他瘦小的身影跟陀螺似地不停地旋转在厨灶间,不一会儿,就将贼头贼脑的彭大雄看得头昏眼花。
因着沈越携若干侍卫一道返回白石庄,奉上晚膳时便比寻常丰盛了许多,都是厨娘们的拿手菜,往日里也只有公子爷宴请属下时才会做的菜式。只不过,这些中规中矩的佳肴在前,却不见小陈哥薄庙苗等人大快朵颐。
小陈哥正是长个子的年岁,薄庙苗比他略大几岁,却也是猛吃猛喝的时节。论理,他俩见了这一食案的菜,保准儿要双眼放光,就等着公子爷发话之后“呼噜噜”开动筷箸。然,这次,他俩却显得不同寻常的斯文,箸头只拈一丢丢菜脯,跟牙疼似的捂着腮帮子细嚼慢咽。
沈越连瞅了他们好几眼,却不动声色,只与坐在下首的侍卫闲话。倒是彭大雄瞪了薄庙苗好几眼,却见这小子只顾低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面前的餐盘里挑挑拣拣,那模样,哎呦喂,甭提多秀气啦!
彭大雄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有心呵斥他几句,却又不敢在沈越面前发脾气,只得不停地瞪眼。不一会儿,他那眼角就瞪得险要抽筋了。
小陈哥一抬头,正瞅见彭大雄眼角抽筋的苦样儿,不禁问道:“大胸叔,你眼受伤了么?怎么一个劲儿地直抽抽?”
彭大雄心中气苦,强忍着怒气道:“对!我太饿了,饿得眼角抽抽!”
沈越嘴里正含着一口酒,冷不妨听见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当即乐得“噗嗤”一声喷出了酒,当即好生尴尬。
侍从们当即就要收拾案几,重新上菜。沈越一摆手,“罢了!大家也乏了,今日就到这里罢!该休息的去休息,只一句话,庄子的防卫可不能松懈。”
这宴席就中途结束了。
傍晚,小陈哥端立在书房外,屏息敛声,等候着沈越的吩咐。
而在书房里,牛油蜡烛明亮耀眼,清雅的氛氲伴随着袅袅轻烟飘散开。沈越怔怔望着牛油蜡烛,只觉得口鼻间的香气是那么熟悉,令人心悦。许久,他方自嘲地一笑,“终究,我不是个能吃苦的人,纵连牛油蜡烛的呛烟气,都受不住。”
他自小金尊玉贵地生养着,凡触目者,无不是天下最精贵最上乘的物件。以一国之力,供养一家,他身为西魏国的太子,吃穿用度,哪个不是最好?
然,一朝沦为丧家之犬后,他纵然自觉已经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然,骨子里的娇贵,却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如今,他虽不再是太子,化身为走南闯北的郎中,然,西魏王室累代积聚的秘藏财富,忠心宫人和侍卫的细心侍候,依然足够供养他精致的生活。
他曾努力想过,要改变,要吃苦。只有吃得苦,才能无惧所背负的重担,才能将每一枚铜板,用在招兵买马光复大业上。只是,没有加入顶尖香料的牛油蜡烛,纵他再如何忍耐,依然被呛得难以呼吸。而寻常百姓说穿的麻衫,甫一着身,就如锋刃刮肤般,痛苦得令他夜不能寐。
没办法。
他是天生的贵人,是天之骄子,纵以寻常人的面目行走,却依然无法改变骨子里的娇贵。
小陈哥揣着双手,静候在书房外。他肚子有些饿,却不敢移步。
今儿的宴席只开到一半儿就结束了,都怪大胸叔个老没正经的!那晚膳虽不咋滴,可也能吃饱啊!结果,他磨磨唧唧吃到一半,宴席就散了,此刻,肚子便开始“咕噜噜”要造反——饿啦!
他苦着脸,双手紧紧捂住小腹,不停地倒吸气,生怕肚子里的动静惊动了公子爷。他已是十二万分的小心,怎奈这肚子委实不争气,纵他吸气吸得几要翻白眼,可“咕噜噜”的动静却是一阵紧过一阵,在四下静谧中越发显得突兀。
突然,“嘘嘘——嘘——”低低的口哨声细细碎碎地传来。他一抬头,就见院门外,一只黑瘦如鸡爪的手正冲着他直勾勾。他一怔,随即就看到另一只手捏着个大大的油包,冲他直晃悠。
清亮的月色下,油包上星星点点的油斑,散发出诱人的金黄色,隐隐的,还有勾人的香气时远时近。
他用力地、悄悄地吞下一大口唾沫,抻长了脖颈向前望一望,又转回头向烛光灿然的书房瞄两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跟小耗子般,垫着脚尖一溜烟儿地窜到院门外。
烛光下,沈越略一翻眼皮,眉头微蹙。
“快吃罢——”。
油浸浸香喷喷的烤鸡腿塞进嘴里,小陈哥的上下牙齿一对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激动地险要飚出两行泪来,口齿不清道:“好。。。。。。好吃!太。。。。。。太好吃了!谢谢啊——”
肥鸡的大鸡腿,起码也有三两,被他三五口就狼吞虎咽地下肚。待得将整只鸡腿骨舔得丁点儿肉丝都不留时,方见他心满意足地撮着牙问道:“你如何晓得我饿成这般?”
甘营儿嘻嘻一笑,“方才薄大哥来厨灶间寻吃食,刚巧我在帮厨娘准备明早的膳食材料,便将晚膳没动过的白煮鸡煎烤一番。我想着你们一道用膳,他没吃饱,约莫你也一样,就扯了个鸡腿留给你。如何,可够吃?”
小陈哥连忙摇头,“哪里够?我才将将吃出了味儿,离饱还远着呢!”
他包含期冀地望着傻小子,却见他为难道:“薄大哥一人就吃了大半只鸡。现下我再回去,只怕只剩鸡骨头了。可怎生是好?”
小陈哥闻言,气得鼻孔都要冒烟了,哼哼道:“他个吃独食的,就算吞一整头牛也是白进肚子!哼哼,还是傻小子你有良心,可惜,我还是没吃饱啊!”
甘营儿蹙眉想了想,犹豫片刻后,方道:“倒是还剩些肥肥的鸡油,以及鸡头鸡脚鸡屁股。你若不嫌弃,我去熬碗鸡粥来,勉强填填肚子,可好?”
这下,纵小陈哥忍了又忍,也不禁流下了两行激动的馋泪。他抽抽鼻头,“太好啦!快去快回,我单就指望着你这碗鸡粥才能活到明早啦!”喜欢武烈殇请大家收藏:(663d.com)武烈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