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东来落此下场,不能说全是旁人的错。
大抵,年幼时的经历太过凄惨,使得他的性格在养成过程中出现了偏差。他本是富家子,享受着优渥的生活,还会有个令人羡慕的前程。怎奈一朝遭巨变,他自人人仰望奉承的小公子变成了唾弃鄙夷的小乞丐,身负家族仇恨,却饱经饥寒困苦,性格自然会变得古怪。
他对人总是充满戒心,不敢轻易交心,然,内心深处,却又渴望得到旁人的关心。而当期盼已久的关心出现时,他又充满疑虑,生怕那是个陷阱。
他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不过是渴望以战功换得内心的安定罢了。
他的脾气既硬且臭,很不会说话,往往一开口就能将人厥个大跟头。若非真心欣赏他爱护他的人,真是很难与他处得来。
当初在东海水师时,不是没有人嫉恨他,然,无一不被视他如子侄的水师大将军给压下去了。可如今,北疆边军统领自有亲侄子,哪里会真的如嘴巴上说得那般于他“视如亲子”?说穿了,不过是看在“不怕死”三字上罢了。
如今他成瘸腿兵,立马成了没人烧的冷灶,那起子欺软怕硬的势利小人们便纷纷作起妖来,明里暗里给他设绊子。
依着席东来的脾气,他能咽下去才怪!
他打了三架,输了一场半,随即便递了辞呈。
现今,他虽不再为将,却还有品级,多少都算个官儿。依着南秦律法,官身主动辞职,但凡不是获罪有过的,都要发一笔退养银子。
然,待这笔银子最后送到席东来手中时,已经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小袋——不知当中几度转手,被人截留克扣了多少?
席东来掂了掂,冷冷一笑,“哎呦,好重啊!怎地发了这许多银子,重得老子都拿不动了!”
送退养银子过来的小吏一脸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子听闻五品官能有五百两退养银子,若是武官,还会再多发一百两。哎呦,老子今儿可是开眼界了,头一回见识到这么多银子!”他砸吧着嘴,啧啧有声,“啧啧!六百两啊!能砸死人了罢?”
小吏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快赶上变色龙了。他深悔自己嘴欠,为了奉迎上官揽了这个要命的差事。自己只分得一小锭银子,却被冷嘲热讽地几要将面皮剥下来。
席东来的大嗓门很快就吸引了过往兵卒,各个探头探脑地往营帐里看。
“来来来,大家伙儿都来长长见识!六百两银子呢——”他甩着手中的布袋直晃荡,“你们这些穷鬼们,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罢!瞧瞧,六百两呢——”
偷看的兵卒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无不捂着嘴偷乐——以往总听着席参将直不愣登地骂人,能将人骂个狗血淋头,头一回见他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话,可真稀罕哟!
席东来的退养银子被克扣得只剩一小袋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营,自然也传到了边军统领的耳中。他气得要命,深恨席东来丢了他的人,又气亲侄子做得过火。如今大营上下无不窃窃私语,可见这事儿已经影响到了军心。
他本就不是个手脚干净的人,所谓上行下效,亲侄子自然有样学样。北疆边军的军饷被克扣是常事,只不过大家都忍着,没人嚷嚷出来。只是,这一回不同了——一来,席东来的退养银子委实被克扣得不像话,二来,也是他心里憋着火,非得借着这个机会发泄一番才成。
边军统领生怕这事情闹大了,传了出去,惹得朝廷关注,可就不大妙了。他虽打点好了监军,却知若是给御史们知道,纵有监军出面说情也会是一场麻烦。故而,当他想好了补救的法子时,却愕然发现,席东来的帐篷了已经空无一人——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声不响地离营了,唯留下一张写了寥寥几笔的薄纸,上面压着一只小小布袋,里面正是先前发给他的那点零零散散的退养银子。
席东来孤影萧索地回到京城,踏进家宅院门的那一刻,一颗心才放下了——总算,娘子还在,儿子还在。
席东来辞职后,除了一个“威宁将军”的虚名,一无退养银子,二无俸禄,日子自然紧巴起来。好在武勇侯夫人出了个主意,要席夫人拿了积攒下来的银子入股,两人合开了一家纸墨铺子。
那铺子地段甚好,是武勇侯夫人的陪嫁铺子,生意本就不差。而要席夫人出银子入股,不过是关照她——明晃晃地送银子,那是接济穷亲戚的法子,于席家,就是打脸了。
席夫人与武勇侯夫人,两人出嫁前身份差异巨大,嫁人后也是隔着好几层品阶的差距,说是犹如鸿沟,也是差不离了。然,只因为夫君都是军伍之人,两人便成为莫逆之交,确也难得。
可惜,自打十年前,武勇侯夫人病逝后,武勇侯将幼女带去边关,两家就渐渐断了来往。去世前,武勇侯夫人留下遗言,将那合开的纸墨铺子悉数转给席夫人,算了全了两人的交情。席夫人自是推辞不已,怎奈委实推辞不下,只得含着热泪手下了铺子的契文。
告别前,甘飞扬一拍席东来的肩膀,“席兄,你真不再出山了?”
席东来挑挑眉,“你看,我是能上马啊,还是能杀敌?现如今,我连个贼偷儿都追不上。罢了!”
甘飞扬深感惋惜,“可惜了一肚子的好料——我听闻水师里,这些年就再没有出现过如你这般的人才了!你真不想?”
“据说陆将军将东海海域防得很好。我还是好生养着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罢!”席东来摇摇头。
甘飞扬不再劝说,沉默了片刻,一抱拳,“保重!”
“保重!候君归来,再做畅饮!”
可惜,他再没能候到甘飞扬归来。
甘席两家的交往,知道的人本就少。尤其是武勇侯夫人过世后,两家算是断了交际,其实,只是极少数人才晓得,席夫人每年都会去庙里给武勇侯夫人点长明灯,还会将纸墨铺子的一成收入交给留守武勇侯府的老管家,用作寒冬施粥之资。
几年后,席夫人生育次子时难产。她年轻时操劳过度,原本底子就亏,生长子时又是难产,大伤元气,纵后来小心调养着,可到底身子弱了,以致于没能熬过生次子的难关。
自此之后,席东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不到六十岁的人,乍看上去,竟仿佛七老八十了似的。
甘飞扬叛国被诛的消息传来时,席东来险没将家里给砸了。吓得两个儿子抱着席夫人的灵牌直喊娘。
他气得想冲到朝堂上去为甘飞扬辩驳,却知如今的自己不过是个人见人厌的糟老头子,莫说上殿的资格,就是入宫都没有可能。
市井间的传闻越来越不像话,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传出了要将甘家阖门定罪诛灭的传言。
席东来提心吊胆了好些天,终于听到了“甘后废黜,幽禁冷宫”的消息。他长叹一声,不知是唏嘘还是庆幸。
他难得并未大发雷霆,只是独自坐在娘子的灵位前,垂头不语。
他觉得彻骨的寒意笼罩着自己,令他的心越来越僵冷。他想起了自己当日的遭遇,不由冷笑一声:“甘老弟,看,这就是你一心要守护的?我知你死的冤屈,可是,谁知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后呢?旁人不知你的冤屈,还要将你甘家门楣羞辱砸烂。。。。。。还有你的女儿。。。。。。你付出这许多,到头来,回报又是什么?你总是说我有失大丈夫气概,哼哼,若是这气概连儿女都护不住,我要它何用?”
席东来原以为,这一生就这般意气销磨地过下去了。岂料,竟有一日,深夜,有人来敲门。
来人掩去了面目,只留了一句话——
“明早圣上召见,你做好准备,宫门外会有人候着你。”
席东来还以为旁人戏耍他,可终是在两个儿子的张罗下,他一大早地换上压箱底的旧铠甲,被“押送”到宫门外。
果然,一个小太监一见到他,便一阵小碎步跑来,恭声问道:“可是威宁将军席老将军?”
一声“威宁将军”,令席东来片刻恍惚。
懵懂糊涂的席东来被小太监引至大殿外,直至那一声声长长的宣令响起。
面对年轻的君主,席东来并没有燃起心中的火焰——冷的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心热是什么感觉。
直至君主在托住他抱拳的双手时,偷偷划了一个“甘”字。
席东来心头一凛,“到底是甘家的女婿!”喜欢武烈殇请大家收藏:(663d.com)武烈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