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看席东来走路一瘸一拐,可待诸臣退朝后,几位相识的老将追出去,却发现席东来早没影儿了。
席东来返回自己小小的府邸,闭门后头一件事,便是先给早逝的妻子上了一炷香。
“阿圆,我没听你的话,又要带兵去了。嗨,其实也算不得带兵,我想了想,还是就带几个跑得动的老家将足矣。这回,我是去东海郡。。。。。。自你嫁了我,总说要去一趟东海郡,看看我的故乡是什么样子。这次,我却不大想带你去。听说东海遭了海匪,给祸害得很是不成样子。待我将东海之事处置了,再带你好生看一看可好?”
“难怪圣上还记得我这个老菜帮子?你晓得不,原来是甘家的那位娘娘出的主意。唉,可惜哦,甘老弟只剩这一点血脉了,也不知能不能保下来。。。。。。”
“你说,我若是这次立了战功,再用这战功去保甘家大姑娘,算不算还了甘家弟妹的人情?你不会生气罢?我就说嘛,你可不是小心眼的婆娘,不然也不能与甘家弟妹那么要好。。。。。。”
席东来絮絮叨叨了好久,絮叨得灵位前的香都烧尽了,他还好像没说够。
夜幕四拢,一灯如豆。
老家人轻轻推开房门,见席东来半趴半靠着案几,鼾声高高低低。他轻手轻脚给主人披上薄毯,然后叹着气,复将手中才拎进来的食盒又拎出去。
朦胧中,席东来仿佛回到了青葱少年时期。
彼时,他是众人眼中的“小白蛟”,父母最疼爱的长子,家族中最看重的承继人。
平素里,他随着先生读书,跟着武师练拳。隔三差五的,会有要好的堂兄弟来,邀他一道下海。他家的一处庄子是在临海的小山上,每每下过海,他们便会带着新打的海味到庄子里吃喝玩乐,日子真是再逍遥惬意不过了。
然,他的快乐却在一日戛然而止。
那日,海匪上岸,竟偷袭了席家族居之地,屠戮之后,十室九空。待得席东来和七八个堂兄弟们匆匆赶回时,唯见遍地血海尸山。
失去了家族庇护的懵懂少年,一夕之间便成了嗷嗷待宰的羔羊。更何况那暗中勾结了海匪的仇家,满心地斩草除根,岂能容下这几个余孽?
一路颠沛,一路逃亡。
待得席东来跌跌撞撞地逃出了仇家的追捕后,再环顾身周,却不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几张几十个时辰前还一道海泳一道爬山的面容,此刻去了何方?
自此之后,席东来丧亲失家,落魄偷生。
他虽非世家子,却也是富家出身,金堆玉砌中养大,读书习武都不差,却对人情世道一无所知。
他咽不下残羹冷炙,饿得厥过去之后,还是靠着老乞丐灌入的一碗馊汤才活过来。
他抱拳哽咽道:“多谢老丈。。。。。。来日必有厚报!”却被老乞丐一棍子给打趴下,
“呸!老子救你是要你给老子出去讨钱,可不是等着什么狗屁‘来日厚报’!下贱胚子!还当自己是戏文里的落魄公子呢,说话没得恶心!还有气没?——有气,就滚出去给老子讨钱!今天不讨回来三十个大钱,当心你的狗腿!”
席东来惊得目瞪口呆,直至被身旁的小乞丐一气拖出去老远,脑子里都还是一片“嗡嗡嗡”,没反应过来老乞丐话里的意思。
幸得有小乞丐支应,他总算没被打断腿。然,要想逃跑,却也是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来去都有人盯着,又不给吃饱饭,他哪有力气逃跑得了?
直至一日,老天爷终于在无意间瞥了他一眼——
这日,不知怎地,讨钱的生意忒不好,一整日才讨得十几个铜板。同进同出的小乞丐唉声叹气,“完了,今晚要饿肚皮了!”席东来道:“今儿也奇怪了,这条街上的行人怎地少了许多?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讨钱去?”
小乞丐抬头瞅瞅天色,砸吧砸吧嘴:“还有点时间,成!”说着,他一溜烟窜到街那头,对着一个状似打盹儿的闲帮嘀咕了几句,便又返回,“走罢!看看哪里人多谢,咱们去那里讨钱!”
俩人一前一后,没精打采地随着人流往人多处而去。
穿过两条街,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却是朝着一个方向而去。俩人觉着好奇,便也往人群里钻。
一眨眼,俩人便仗着人小个儿矮,钻到了人群前方。
原来,是招兵的摊儿啊!
小乞丐丧气地吐了一口痰,伸手就要拽着席东来出去,却见他抬着头正盯着墙上的募兵告示发愣。
“看啥?赶紧走,趁着天还没黑能再讨几个子儿——”小乞丐不耐烦地就要去扯席东来,却不妨被猛地甩开,“哎,你个王八羔子——”他正待破口大骂,就见这个平素不吭不哈的瘦削少年一步便窜到募兵的台子前,“扑通”跪下——“小人要当兵!”
每每忆及此,席东来都不免感慨再三。以往,会有甘飞扬拍着他的手臂安慰:“你哭啥?这说明老天开眼,给你活路啦!你也真是机灵,亏得逮着这个天赐良机,不然,你就当一辈子要饭的去罢!哈哈!”
后来,甘夫人过世,甘飞扬一去边关数载不回,也就没人听他再唠叨这些陈年旧事了。如今再度想起,真是恍如隔世!
席东来借着募兵的机会,摆脱了老乞丐的控制。他虽年岁小,且无保人,却识文会书,委实是个稀罕的人才,负责募兵的文书便网开一面。这年头,当兵的都苦,连媳妇儿都不好娶,但凡家境尚可的,都不会走这条路。故而,募兵的摊子连摆了两天,看热闹的人多,应募的却少,才堪堪招了三人,如今加上席东来,也是少得可怜。
席东来要当兵,委实是突然起意。因为,招募兵告示上写着——“招募水兵”。
席东来小小年岁入伍当水兵,旁人或笑话或怜悯,却无一人晓得,他为的只是“报仇”二字。灭族之恨,犹如一方滚烫的烙铁,日日夜夜烙在他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要报仇。他做乞丐时,也曾掩去真面目后往勾结海匪的仇人家门口经过,但见宾客往来,车马喧然,好不热闹。而再观席家故宅,破敝荒凉,杂草丛生,野枭白日嚎,黄昏冤鬼哭。
因着机灵肯吃苦,能文又能武,很快,席东来便脱颖而出。经过几次针对海匪的围剿,席东来挣下了不小的军功。不到二十,他便成为东海水师中最年轻的参将。
他有了军功品衔,手中又收集到足够的证据,终于,厚积薄发,将仇家告倒。远远望着仇家阖家老少举枷带链地游街示众,被百姓们拿烂臭菜叶子砸得辨不出个人样儿来,他方回到席家故宅的废墟上,烧起三炷香,痴痴地望着那袅袅白烟飘散于虚空之中。
席东来作战勇猛,奋不顾身,阖该有着更加光宗耀祖的前程。然,怎奈就在这“奋不顾身”四字上,令他的水师生涯戛然而止在三十二岁上。
那一年,东海众海匪在南秦水师的连连围剿下,逃的逃,散的散。剩下的几支海匪不甘就此完蛋,便暗中勾连,结成了所谓的“蛟龙联盟”,意欲集多人之力抗拒东海水师。
他们原打算着要来一次声势浩大的岸上劫掠,一来捞把大的,二来也是要给东海水师点颜色看看,便密谋了详细的计划。
这海匪联盟要上岸生事的消息被线人递送到了水师大将军的案上。
席东来素来恨海匪入骨,每每围剿时都恨不能赶尽杀绝,这次海匪们抱团而来,他岂会放过这绝佳的剿灭良机?
席东来与同僚们制订了作战计划,他并主动请缨,要求亲自为饵,诱惑海匪,以便一网打尽。
这个主意委实惊悚,却不得不说,是个绝好的主意!
须知,于东海海匪,席东来的名声可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说是“恨不能剥皮为寝,削肉而食”一点儿也不未过。若是给海匪晓得席东来在东海上的踪迹,想必这群海匪们必会如大头苍蝇般纷纷扑向这枚“臭鸡蛋”——咳咳,虽则这比喻不大妥当,可“臭鸡蛋”本人一点也不介意!
虽则计划做得万无一失,然,人算不如天算,更何况海上的情形瞬息万变,委实难以如愿以偿。
身为诱饵的席东来被十多艘海匪大船团团包围,步步逼近,却始终不见外围有东海水师的大船出现。
援军未至,而眼见敌方海船伸过来的长钩越来越近,席东来心一横,闭一下眼,复猛地睁开,大喝一声:“舵手听令!给我向前冲,全力——撞!”
他豁出去了——就算撞沉了,老子变成了水鬼,也要把你们拖下水一道做鬼!
东海水师的海舰本就高大精良,远胜海匪的大船。舰上之人眼见陷入重重包围,无不抱着必死之心,如今参将发令,便同仇敌忾地向着最大的那艘海匪大船撞去。
最大的海匪大船上,正是所谓的“蛟龙联盟”的盟主,也是这些海匪帮派中最大一支的首领。这位盟主对席东来是恨之入骨,此刻正满心欢喜地琢磨着将席东来俘虏后如何折磨才能消恨呢,却不妨见那海舰如离弦之箭直向自己而来。
他不过只一怔,对面的海舰就近了一大截,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席东来高立于船头,一手挥舞着红旗,一手举着大刀,刀头正对着自己,寒光逼人。
这撞船乃是不得已为之,却也不能一昧地傻撞,不然,就是白费功夫。譬如,船头不能撞船头,得撞船身,要瞅着当中最脆弱的地方去撞,保准儿“咔嚓”一下能撞成两半儿。在席东来的指挥下,海舰全力以赴,抱着赴死之心,将最大的船干脆利索地给撞沉了。哎呦喂,那气势,吓得周遭的海匪船们乱作一团,纷纷逃跑,有的向左打舵,有的向右打舵,一时间,海匪的大船小船们打起了架,哎呦哎呦只叫唤,好生热闹!
心急如焚的水师援军们,好不容易避开突起的风浪,拼死拼活地赶到回合地点,当即被眼前一幕惊呆了。于是,追海匪的追海匪,捞沉船的捞沉船。虽则席东来所驾海舰撞沉了海匪头子的船,可自个儿也撞出了个大窟窿,咕咚咕咚进了好些水,大一半儿都沉水里了。纵后来的援军竭力施救,依然损失惨重,有七成水兵做了烈士。
这一战,几将东海海匪打瘫。元气大伤后,剩下的余寇纷纷四散逃窜。自此,东海沿海迎来了之后二十多年的安定。
然,于席东来,却不啻于灭顶之灾。他虽有大功,却也有大过——被素有罅隙的监军扣上了“贪功冒进,无视人命”的帽子。
席东来是个犟脾性,他可不认这顶帽子,更不会忍。苏醒过来当日,就将监军大人揍出了一对乌鸡眼。
完了,这下罪名更大了!
须知,这监军可是国主亲派,如今顶着俩乌鸡眼回京告知,简直就是打国主的颜面啊!
席东来险被一撸到底,几要戴枷入狱。亏得东海水师诸将联名力保,方保下他一条性命,不过也就此断绝了他的水师将路——他被勒令退出东海水师,调往北疆陆防,从抱枪杆子的大头兵做起。喜欢武烈殇请大家收藏:(663d.com)武烈殇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