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仿西式宫殿的建筑,白玉楼的主体建筑群有四座高塔,其中东西两座用于储水以供喷泉,而南北两座对外宣称是暂时空置,实际上却是两座瞭望塔。
而且不仅是瞭望塔,这两座塔下都各有一排略矮于主楼的两层小楼,一共拥有约四十多间房间。这两栋小楼也是汉白玉建筑,但与主楼所使用的淡金色特制琉璃瓦不同,这两栋小楼使用了深灰近黑的特制琉璃瓦,在京华系内被称之为“黑顶”。
按理说,“黑顶”只是在白玉楼主楼建筑群边上的两排不起眼小楼,乍一看还以为是两排杂物间,然而它们却竟然有着单独的别称,这显然有些怪异。
但倘若有人知道“黑顶”是京华内务部的总部所在,这种怪异的感觉就会立刻变成恍然大悟——数以千万计的京华巨大资产之监管,便是由这里进行布置和汇总。
此外,高务实对京华系各地各产业绝大多数命令的下达,也是从这里发出。哪怕是他寄出的私函,只要是从京师发出的,也会先在“黑顶”留档备查。而从其他地区如新郑、辽东等地发出的私函,最终也要留下附件在“黑顶”作为记录。
黑顶的两排小楼之下,甚至还有面积比地面建筑更大的地下室,其用途更是连京华内部都少有人知晓。
作为“黑顶”的一把手,京华内务部主管高陌今天整个人都处在“战斗状态”——事实上这么说还有些不够准确,更确切的说法是从昨天高务实向长春宫发出邀请之时,高陌就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当天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
此刻的高陌,正在“黑顶”附属的南瞭望塔上,拿着最新的双筒望远镜向南眺望。在他的身后,是一共七名下属,正一个个汇报情况。
“我们特意安排了人在玄武门拦下凤驾假意查问,这个动作足以让那些人发现凤驾已经出宫。然后我们又在地安门安排了一次转车,在这个过程中,凤驾需要下车换乘,而凤驾只是换了衣裳,并没有做特殊的化妆,因此对方将有足够的时间进行安排布置。”
“没错,主管,根据我们计算,对方集合人马赶到白玉楼的时间,最快将只需要一个半时辰。不过,考虑到他们的人员比较复杂,我们认为这个最快时间没有太多参考价值……我们计算了可能出现在今天‘来访’名单中的人物以及他们所住的位置等情报,最后认为他们最有可能在三到四个时辰之后赶到。”
一直没有说话的高陌微微蹙眉,但举着望远镜查看的动作却没有变化,只是问道:“也就是说,会在下午,而且是刚过午饭时间不久?”
“从时间上来说,应该是。”
“有考虑过这些人里头有不少人未必愿意错过午饭这种情况吗?”
“是,有考虑过。”那名下属回答道:“我们记得东家的教导,‘情报工作,细节决定成败’。但经我们分析,我们一致认为这些人今天应该会很亢奋,他们会暂时忽略一顿午饭这种小事。”
“很好。”高陌点了点头:“下一个。”
“如我们所料,陪同凤驾而来的是‘白燕’,她向我们报告了昨晚的情形,并且提到一个疑点,我处认为可能非常重要,请求单独汇报。”
高陌听到“单独汇报”四个字,终于放下了望远镜,转头看了他一眼,稍稍顿了一顿,道:“其他人先退下。”
其余六人二话不说,微微欠身,鱼贯而下,塔顶瞭望台上只剩高陌与那三十余许、文士装扮的下属。
“说吧,什么疑点。”
那文士装扮的下属道:“是,主管,‘白燕’提到,对方的人在一日前给了她一个香囊,非常慎重地交待她,让她想办法说服凤驾将这香囊带在身边,并且还让她一定要说服凤驾,在确定只有凤驾本人与我们东家在场的时候将之打开——打开的意思是说,这香囊里面的东西被包在密封的油纸之中,需要将油纸撕开,香味才会出来。”
高陌早已经皱起眉头,人也紧张起来:“这个消息你应该提前汇报!里头是什么东西,有毒没有?”
那下属表情怪异,甚至在这种被批评的情况下居然还迟疑了一下,这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正是由于……应该不是会造成身体伤害的毒,所以属下才没有急着汇报。”
说着,又把卫敏跟永宁公主所提到那香囊的功用说了一下。
高陌执掌内务部这么久,有些东西自然一点就通,微微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是……媚药?”
文士下属道:“很有可能,‘白燕’胆子很大,她在拿到香囊之后先检查了一下那个油纸包,然后找了同样的油纸,将里面的东西转出来调换了一下,同时从中留下了很少一部分……刚才属下得知消息之后,拿去医学系请李先生看了看。”
高陌立刻问道:“李先生怎么说?”
文士下属道:“李先生说那些东西被研磨得太细,他一时之间也只能分辨出其中剂量较大的几种,分别有斑蝥末、鹿血膏末、腽朒脐、龙涎香、麝香、曼陀罗粉……”
高陌直接摆手打断:“我是不问这个,我只想知道这些东西的作用!”
“是,主管。”文士下属明显感觉到高陌的情绪不太对,不敢再耽误,忙道:“李先生说,大抵应该是强力媚药,且可能有致幻功效。”
高陌脸色铁青,陡然骂道:“这种消息你居然敢耽搁!你不知道她……那是谁吗?”
文士下属惊得跪下,辩解道:“属下知道,但属下以为……既然凤驾自己也知道那香囊的作用,想必……想必不碍事。”
“放屁!”高陌转身就冲下了旋转楼梯,丢下一句话:“回头再找你算账!”
正在塔下商议今天各项细节安排的其余六名下属忽然看见自家主管从塔上一路飞奔下来,都吓了一跳,连忙匆匆跟上,其中一人问道:“主管,出什么事了?”
高陌怎能解释?他只能一边朝主楼跑去,一边冷着脸吩咐:“情况有些变化,在我从主楼下来之前,你们要确保对方的人绝对绝对不能进入白玉楼,尤其是不能进入东家寝楼那一边,明白没有!”
“明白……但对方的身份可能会比较特殊,如果他们要硬闯的话?”
高陌陡然站住,转身盯着那属下,语气中带着森森寒气,缓缓道:“白玉楼不是菜市场,要闯白玉楼?可以,要么拿出圣旨,要么……你让他先回去,带上几万京营再来说话!”
那下属心下凛然,抱拳道:“是,主管,属下明白了,这就去通知见心斋校场。”
所谓校场,就是后世所谓的训练场,这里是个指代词,联系校场其实就是去调兵。
白玉楼是见心斋的新扩部分,虽然是单独在一个方向,但依然是见心斋整体的一部分,而见心斋一直是高务实在京师的大本营,京华的护卫队和骑丁每年都会分批次来见心斋驻守、训练。
虽然高务实一贯谨慎,从来不在京师留驻太多的力量,但眼下步丁、骑丁加起来依然超过三千之数。
这年头,府中超过三千下人的家族在别处或许不多,然而在南北两京却并不罕见。例如京师的成国公府、定国公府、英国公府等顶级勋贵,其在京师及左近的宅府、别院、庄园之中的家丁加在一起,不管哪一家都是妥妥的过万。崇祯朝后期就曾经有人打过主意,认为只要集合各家勋贵的家丁,十万大军唾手可得。
当然,他们的家丁人数虽多,但其实跟高务实的武装家丁完全是两回事,不过是些打杂的下人罢了,论打仗根本不顶用。而高务实的这批正经步丁和骑丁,实际上已经是“脱产士兵”了,远比大明的正规军——卫所兵还要专业得多。双方从战斗力上来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高陌虽然是在盛怒之下说出的这番话,但其中的意思还是很明确:之前的计划要立刻变更,我现在就是要确保他们不能进白玉楼。如果他们要强攻白玉楼,别说现在来的这批人,就算是京营……呵呵,就凭京营那见了鬼的“业务水平”,不出动几万人根本就是做梦。
高陌跑到主楼正门台阶,刚上了台阶,门口的家丁便伸手虚拦,其中一人道:“主管,按照规矩,只有……”
高陌当然知道规矩,没等他说完,已经转头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然后匆匆便进了主楼,这次当然没人拦他。
而当他快步穿过长廊,转进高务实的寝楼,楼梯边的侍女虽然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立刻拦住他,道:“主管,老爷和……”
“我知道!”
这些侍女是高母张氏给高务实送来的,理论上只服从高务实的命令,所以高陌也没有硬闯,而是飞快地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但是我没法和你们解释,总之非常紧急……”
“但老爷现在可能……很忙。”
高陌明显加重了语气:“我说了,我知道!我就是怕老爷‘忙’!都让开,不管什么责任,我自己负责!”
毕竟高陌地位特殊,两名侍女对视一眼,还是让开了路。
一直跑上四楼,高陌在楼道一打量,只有休息室门口有两名侍女,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侍女又要阻拦,但这次高陌却根本没有废话,直接伸手敲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两名侍女吓得脸都白了:“高主管,你这是……”
高陌微微摇头:“别怕,出了事我负责。”
侍女还没来得及回话,门后传来高务实的声音:“什么事?等会儿。”
这房门密封隔音效果很好,高务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不过高陌是练武出身的人,楼道里又足够幽静,是以还是听明白了。
他一听这句“等会儿”,冷汗都下来了,连忙大声道:“老爷,小的高陌,有急事禀报!十万火急!”
意外的是,高武虽然说了“等会儿”,但开门的速度并不算慢,那句话说完不到二十个呼吸,休息室的房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是‘客人’来了?”高务实开了门,又让开了路,那意思自然是让高陌进来说话。
但高陌的脚仿佛被钉子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目光也绝不往门里瞟,只是打量着自家老爷的脸色,见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发红,仿佛刚刚慢跑了几里路的模样,甚至还有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珠。
高陌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忽然隐隐闻到一丝香味,当下警觉地伸手抓住高务实的左手往外一拉,带着高务实退了出来,急忙问道:“老爷……”忽然又打住了,朝两名侍女道:“你们先退下,去那边候着。”说着一指楼道口。
高陌并没有指挥她们的权力,因此两名侍女听了,不由得惊诧地睁大眼睛,然后都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看起来似乎还算清醒,虽然脸色有些涨红,但神情却还沉稳,点头道:“去吧。”
两女这才一脸不情不愿地退开,而高陌等她们走出一段距离,立刻压低了声音,急急忙忙问道:“老爷刚才有没有……呃,和殿下……那个,呃……”
高陌觉得提这个有些尴尬,尤其对方是自家老爷,他这么问有点管得太宽的意思。
不料高务实倒是丝毫不见尴尬,虽然脸色依旧发红,却神情正常地摇头道:“那倒没有。”
高陌倒不怀疑自家老爷说谎,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问道:“那老爷是否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看来他并没有细想“那倒没有”这四个字的含义。
这次高务实倒警觉起来,马上问道:“此言何意?”
高陌立刻摸出之前那文士装属下给他的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给高务实看,顺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下意识转头朝门里望去。高陌一看,立刻转头朝墙角望去,就仿佛那里忽然生出一朵花来了一般。
高务实则看见永宁公主此时正侧过身,背对着门坐着。她看似端坐,其实手臂微动,似乎是在整理衣扣。
“咳……看来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不过问题不大。”高务实伸手摸了摸额头的细汗,道:“你去撤销刚才的临时命令,继续按照之前的部署进行。不过在此之前,先等我去和殿下分说一二……你把人和车都安排好就是。哦,对了,这包东西还是送去给濒湖先生,请他仔细分辨分辨,确认一下药性程度。”
高陌虽然收回研究墙角的目光,但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是,小的明白。”
“去吧。”高务实转过头,朝休息室走去,顺手“砰”地一下再次关上房门。
永宁公主被这一声关门吓得一抖,瑟缩着,整理衣扣的手都不动了。
高务实走过去,笑眯眯地坐到她背后,看着她勇气用光之后这后怕式的紧张。
“四公主,你竟然对我用毒?”
永宁公主娇躯一震,猛地转过脸来,刚才还红扑扑的玉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变白,颤声道:“我没有,我怎会……”
高务实笑眯眯地一指她腰间的香囊:“我听说这东西有些很神异的妙用。”然后若有所思地道:“我就说刚才有些不对劲,要是高陌再来晚一点……四公主,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这下永宁公主倒看出高务实并非生气指责了,脸上也慢慢开始恢复血色,但她咬了咬朱唇,忽然道:“我知道!但就算烧死又如何,总比行尸走肉强。”
高务实愣了一愣,然后笑起来,但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叹了口气,轻声道:“能好好活着才是最好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包括……希望。”
永宁公主黯然道:“哪有什么希望?”
“殿下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永宁公主双目一阵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我,我刚才都那样了,你肯定瞧不起我,我还说什么希望?”
高务实正要说话,却见她又低下头,幽幽地继续说道:“不过,至少你抱过我了,也……亲过我了,我,虽然……也该知足了。”
高务实忍不住一翻白眼,心道:这才哪跟哪啊,算得了什么?
但转念一想:不对,要坏,这语气有问题!
他马上道:“且慢,殿下就只考虑了你自己,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想法?”
永宁公主果然一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黯然道:“对不起,我知道我是个不祥之人,你……要不学堂就不建了,我把银子全修了佛寺,请高僧们为你……”
“这有什么用,我不是说这个,何况我也不信佛。”高务实直接打断道:“我是说,若是有人兴师问罪,我该怎么办?”
“可……没有人知道的。”
高务实一脸无奈,道:“唉……殿下,如果我说现在正有人在来兴师问罪的路上,并且马上要到白玉楼了,你怎么看?”
永宁公主大吃一惊:“是皇兄来了吗?”
高务实一翻白眼:“要是他来了,我就请他来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啊?”永宁公主整个人惊得呆住了:“你……你不要命了!”
高务实似笑非笑地问道:“殿下,你以为今天的事,皇上会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你以为皇上为何要给你坤宁宫的宫禁,而不是一道口谕,或者干脆一道圣旨?”
永宁公主的政治思维显然不在线,虽然脸色发红,但还是道:“我,我知道皇兄是有……那个意思,但他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来白玉楼?”
高务实无奈道:“给坤宁宫的宫禁腰牌,你什么时候出了宫,他自然就知道了对不对?”
“这……”
高务实又道:“亲妹妹只带着一个宫女出了宫,换了殿下你要是皇上,你能放心吗?你能不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吗?”
永宁公主听得这话,顿时又羞又急:“皇兄是故意的?”一想到自己拿着皇后娘娘的宫禁腰牌一出宫就来见情郎,而自己的亲哥哥居然全部知情,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害羞多一点,还是感动多一点,又或是害怕多一点。
高务实却又道:“皇上知道不打紧,因为归根结底一句话:皇上必定不会害你。”他稍稍一顿,加强语气道:“问题是还有其他人知道,并且正打算用这件事来害我。殿下,今天的事如果传出去,不管我们做了什么,皇上、皇后、你、我,咱们都有大麻烦,尤其是我,估计……多半要人头不保。”
永宁公主顿时慌了,下意识抓住高务实的手,紧张地问:“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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