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临州城的新岁比往年要安静些,没有了那些商贾大户整天彻夜的鞭炮齐鸣,官邸门前也没有了踏破门槛的迎来送往,天气也比前两年要冷。
百麻镇上又闹鬼了,如约而至一般,冷肃的气氛笼罩着本该热闹迎接新岁的小镇。那些商贾大户的商铺关了几个月,到了新岁又开了,只是换了新的主人,不知道这些新的主人里面,谁又会成为临州的曹家、郑家和孙家。
赵知州和吴通判见了那些商铺的新主人,个个都是精明能干的,个个都和两人说,会正正经经做生意,规规矩矩办事情,日后还请两人行些方便。
赵知州和吴通判都笑笑,不置可否。
临州的雪向来吝啬,下的时间短且下得薄,今年竟然大方了些,腊月二十七的夜就开始洋洋洒洒落了不少,一直落到正月初五。
慷慨得人们都不敢相信。
正月初五晚间,天气冷,黑夜来得早些,内城还没有敲闭门鼓,天还是硬生生黑了,一点道理都不讲。上弦月早早挂在雪夜的星河之中,月色与雪色倒也相宜。
从东来酒楼里出来,吴之筱脸颊上染了酒气的燥红,她还能走,迈步还算稳当。
“他们说什么?”
吴之筱走在前面,脚步轻飘,冷风拂面,青丝乱卷。
问的是适才那些商贾在饭桌上说的什么,她刚才头昏昏,没听清,出来时多问他一句。
“他们说,我们三,他们七。”
赵泠今晚滴酒未沾,清清醒醒,跟在醉醺醺的她身后。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影子叠在她的影子上,如一人般。
“踹他们个狗日的!”
她抬脚狠狠踢起一团雪,涨红了脸破口大骂。
赵泠道:“踹他们亲娘都没用。”顿了顿,上前与她并着走,缓缓道:“这三成利,我们不收,临州五县的知县总有人会收,五个知县不收,知县主薄也会要收,从上到下,大到巡抚小到长史司马主薄,总有人会接过这三分的利,给他们行方便之门。”
吴之筱望着星河,长叹道:“积重难返,积非成是,积习难改,宿弊难清……才倒下一个曹家,就有千千万万个曹家想要冒出来。”迈开大步往前走,脚下一深一浅踩着雪。
街上行人渐少,积雪渐厚,从眼前望到尽头,长长的雪路与冷冷月光相接,不知是雪色更白还是月色更冷。雪路两旁是人们祝福新岁点的红色灯笼,一溜下去,似连绵不绝的红绸。
吴之筱身着绯红襕袍行于覆着白雪的街道上,扎眼。
她久久无话,赵泠也久久不响。
走到一半,她停下来歇一歇,站在冷雪冷风中,回过头微微喘息,半眯着眼看着他,杏眸里的醉意,比她的人醉得更深些。
“赵子寒……”
“怎么了?”
“我有糖,你要不要吃?”
她喝醉了,醉得不浅,都要给他糖吃了。
吴之筱仰着脸看着他,眼眸醉意深重,像个孩子冲他咧嘴笑,双手捧出一块绵绵软软的糖块递到他眼前。
是樱桃绵糖,她喜欢吃的。
她献宝似的,口中央道:“可好吃了,你尝尝嘛!”
赵泠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糖,拿起来,在她希冀的灼灼目光下,入口,即化。
“好吃吗?”她脆生生地问她。
“好吃。”他看着她酡红的脸颊,点头。
“还想要吗?”她望向他,笑着问道。
“要。”他道。
吴之筱从荷包里取出一块油纸包的樱桃绵糖,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半,将两半对比了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把大一点的一半给到他手里。
“最后一块了,给你一半。”她手里托着另外半块糖,很珍惜地捧在手里,与他说道:“这是别人给我的,那个人说让我少吃点糖,说完还把糖给我。”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笑,道:“赵子寒,你说他奇怪不奇怪?”
赵泠深深望着她,看着她摇摇晃晃欲要摔倒的身子,手臂护在她后腰处。
“说起来,他其实也挺可怜的。”吴之筱左摇右摆,边走边说:“他明明也不想搭理曹家的,还是得搭理,他明明也不想去百麻镇,还是得去……”
“赵子寒,他虽然长得和你一样好看,但我觉得……我觉得他比你可怜。”
“赵子寒……啊……”
她一个踉跄,倒在了雪地中,却没打算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双脚抱着雪地,用喝了酒之后滚烫滚烫的脸埋在冰冷冷的雪里。
醉酒后多有冻死于路者,皆是因身热而雪冷,扑于雪中不愿醒。
“赵子寒,快……我们快回国子监,再不回去,先生又要责罚我了!”
她趴在地上与他喃喃道。
“好,我们回去。”
赵泠半蹲下来,将她拦腰抱起,她顺势双手攀上他颈脖,在他怀里蹭着蹭着,蜷缩若孩子般,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吴府门前。
赵泠一手扣住她腿弯,手臂托着她上身,一手拔下她发髻里的一支素簪,别入门缝里,轻车熟路地挑开门栓,进到了吴府里面。
依君子之德,他本该把她送到吴之筱阿姊手里。
哪里想到,赵泠脚才踏入门内,就抱着吴之筱,越过一道墙,往赵府去了,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只惊动了吴府墙角的花花草草,奈何它们不会言语,知道了也无碍。月悬在天边,静静看着他,奈何离他那么远,看到了也无妨。
“子寒!!”
赵潜在府里到处晃悠,撞到了赵泠与他带回来的吴之筱,不禁讶异得瞪大眼睛。
“这……她喝醉了,你带回来做什么?”
赵潜看向赵泠怀中的人,再抬头看看赵泠,想着赵泠应该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小人,不会做这种霸王硬上弓的事吧?
脑子飞快转着,要是自己弟弟真的把持不住,对吴之筱做了这种事,他该怎么办?大义灭亲还是亲亲得相首匿?
赵潜搓着手,很是焦灼,脑袋里两个小人在打架。
“醒酒。”赵泠淡淡道。
在赵潜怀疑的眼神中,他将烂醉如泥的吴之筱往自己屋里抱去,放在东外间的茵席之上,扯过一块羊绒夹被给她盖上,引枕垫在她后颈。
跟着进去的赵潜赶紧给炭盆里添上几块炭火,手中用火棍拨着炭,口中道:“你屋里向来冷清,这炭得烧热了,可别让她冻着。”
要是一会儿赵泠要对吴之筱做些什么,宽衣解带的,那这屋内就更不能冷了。到现在他都不相信,赵泠带吴之筱回府,仅仅是为了给她醒酒——这是人做的事吗?!!!
赵泠今晚带吴之筱回自己府里,说起来确实不应该。
要说醒酒,他大可交给她阿姊,她阿姊自然会照顾她,自然会给她醒酒,他根本不用担心。
他只是突然冒出一个自私的念头来,想要她多黏着自己一会儿。
从她给自己糖的那一刻起,赵泠就知道她把他当做了那个在国子监时的赵子寒,而她,也把她自己当做了在国子监时的吴之筱。
那时候的吴之筱会拽着他的手不放,会用甜软的嗓音唤他的名字,唤得赵泠忍不住要堵住她的嘴。
“赵子寒。”
她总这样唤他,跟在他后边急急的唤他,附在他耳边轻轻地唤他,从他身后突然冒出来俏皮的唤他。
自己的名字,被她唤得很好听,唤出声来,像是嚼在她口中的糖,甜丝丝的,入了他的耳,像是将她嘴里的糖渡入他的口中,清甜水润又暖融融的。
但这些,她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她曾经那样的缠着他,赖着他,唤着他。现在的她对他恭恭敬敬不逾矩,客客气气不越界,清清白白无暧昧。
他想要吴之筱再那样唤自己,再那样缠着自己,赖着自己。
这,便是他的私心,私心一直都在,只是今晚生长得格外野蛮,想来是初春将临,万物疯长,他压抑不住。
“赵子寒……”
吴之筱翻一个身,双眼迷离地看向他,抿着唇很难受地唤他的名字,双腿还要蹬开羊绒夹被。
“嗯。”
赵泠淡淡应声,扯了扯她蹬开的被子,又给她盖好。
她道:“我渴……”
她在东来酒楼喝了酒,喝酒时,又贪食吃了许多甜食,干烧着喉咙,现在恨不得灌下一池子水。
“我去给你倒水。”
赵泠起身,给她捧来一碗温水,亲自递到她唇边,扶着她起来喝了几口,再抚着她后背,道:“再躺一会儿醒醒酒。”
听他话的吴之筱顺着他的手,躺了下去,一把抱住他一只手,迷迷糊糊用脸颊蹭在他粗糙的手掌上。久违的熟悉的触感,让神志不清的吴之筱屈从于习惯,贪恋于他掌心的温暖。
她迷离的醉眼望着他,小声喃喃着:“赵子寒,你长得真好看……”
“我知道。”
赵泠低声应她。
当初吴之筱对他说喜欢他时,还对他说了一句:“我主要是垂涎你的美色。”
那时候,她的眼神像极了看到西宛葡萄时的眼神,杏眸水灵灵的,小魔爪像猫儿扑食一般,就要生扑上来,把他吃干抹净。
吴之筱对赵泠说得最多的话,便是:“赵子寒,你长得真好看!”
这话的意思,在赵泠看来就是——你长得真好吃,和西宛葡萄一样好吃。
想着还要给她准备醒酒汤,他刚要抽出自己的手时,吴之筱立马用力抱住,像是攥着什么重要的宝贝似的,紧紧护在胸前。
她鼓着腮帮子,奶凶奶凶地与他道:“这是我的!我的!不许抢!谁都不许抢!我的!”
双腿一蹬,又把羊绒夹被给蹬开了,露出她小巧精致的脚踝来。
赵泠颇为无奈,道:“好,是你的,我不抢。”任由她抱着,手抚着她的侧脸,指间摸到她有些热的耳廓和前额,还是得赶快给她醒酒才是。
转过头,对身后偷看的赵潜道:“醒酒汤。”
“我去?”
赵潜见他被吴之筱抓着抽不开身,只好出屋门,让厨房的人煮一碗醒酒汤,再备好勺子,捧着食盘进了屋里来,放在四足矮桌上,悄声走开,还顺带关上了门。
关上门之前,赵潜站在门口,一脸沉重,语重心长地劝赵泠道:“子寒,阿筱是个挺好的女孩,一会儿你……尽量温柔一点。”
“咳咳咳……”赵泠听后,呛了一下,转过头瞪了赵潜一眼,道:“我没打算把她怎么样。”
“这样啊!”赵潜居然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来,道:“那我走了,你与人家要好生相处。”
赵泠没有回应,赵潜吱呀一声,轻轻关上了门。
他想和人家好好相处,人家未必想和他好好相处。喜欢本官怕是要完请大家收藏:(663d.com)本官怕是要完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