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光幽黄。
“贞和七年七月初七,她不知打哪里买来一秽书,还胆敢在先生课上看,这书写得明明一窍不通,画得也很差,她居然还能看得如此着迷。”
“先生察觉时,她慌慌忙忙地,直接从我腰间扯下我的私章,往那书的扉页上戳了一个私印,待先生拿着戒尺厉声质问她时,她站起来说书是我的,她只是替我保管,一页未翻一字未看。”
“先生转过头来问我,我点头称是。”
“她与我俱受责罚,事后,她问我要回那本书,我说是我的,她气得张牙舞爪,三天没和我说一句话。”
“戳了我的私印,就是我的。”
赵泠坐于书案前的褥垫上,摸出腰间那一枚私章,羊脂玉温润的质地,食指长,拇指盖宽,圆圆的,小小巧巧,在灯下透着水润的光泽。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用这枚私章了,久到他自己都快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
明明也才二十二岁,他居然生出年岁难过的感叹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快,是他不知道这日子怎么忽的就过去了,一停下手中的事算起日子来,就发现忽然一年,忽然两年,忽然三年,忽然四年,就这么从眼前过去了,从指间溜走了……
慢,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到底要怎么熬下去,一天,不见光,两天,眼前依旧是迷惘黑暗,三天,周围仍旧是冰冷苦寒,下一瞬比上一瞬要黑,要冷,要深。
悬于深谷之上,坠入深渊是必然的,这坠下的时光,便是如此矛盾而复杂。
他在等必然里唯一的那一个偶然。
他等到过那个偶然。
那个让他觉得,自己也曾被上天眷顾过的唯一的偶然。
赵泠看了一眼手边的那本《春/宫二三事》,唇角微动,眼睫颤了颤,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窗外细雨打屋檐,滴滴哒哒,湿湿润润落在心间。
修长的手指抵住书脊,轻轻翻开那本书,塞满字里行间的红字侧批立马跳入眼帘,满满当当要溢出他眼眶,根本不容得他忽略。
就像当初她不由分说闯入他堆砌起的壁垒森严的城池里,不给他一点商量的余地,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明晃晃地进来了。
墙倒砖碎。
他随意翻了几页。
吴之筱不愧是吴之筱,对这样一本书,居然还如此费尽心思,真的给每一页都做了注,每个细节和动作她都做了详细的注释,给律令做释义都没见她这么上心。
用的还是她惯用的正楷字体写,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带着孩子般的认真。
本朝女子多喜欢用簪花小楷,或俏皮,或娟秀,或灵动,字里行间皆是女子的神韵。
吴之筱却一直习惯用正楷字体。
以前练字时,国子监的女先生让她学一学簪花小楷,还与她说,女子给情郎写信作诗时,用簪花小楷显得温柔些。
她偏不学,执拗得像个孩子,她要求她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写得规规矩矩、落落大方,显得自己正气凛然、刚正不阿、宁折不屈。
就连誊抄那些缱绻温柔的情诗,她用的都是一板一眼的正楷字。
每每习字时,她总是嫌赵泠在一旁乱了她的眼,嗔怪他的脸会让她浮想联翩,色/欲熏心,没办法静气凝神写一个正经的好字,挥挥手让他走远点儿。
她想用正经的字,来掩盖她暗藏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欲盖弥彰。
“正经?”
赵泠的指腹抚过这些字,轻声一哂。
字是写得正经了,内容却没正经到哪里去,有什么用?
如此正经的字用在公文上,自然是十分合适的,但落在这种秽书上,就显得有些怪异,甚至带着一点点隐秘的刺激。
就像一个正襟危坐的苦行僧,心甘情愿坠入温香软玉之中,欲要渡化她,那身娇体软的小娘子缠绕着他,不停的在他耳边撩拨,巧笑嫣然。
他满额薄汗却岿然不动,自顾自闭着眼,念着自己的南无阿弥陀佛。
没人知道他的南无阿弥陀佛里,压下过多少次从喉间涌上来的“小娘子,你别闹……”
赵泠手指捏了捏书页,低头细看,只见一不堪入目的画面左侧,斜逸出一小行字来:
“此姿势……看起来虽容易达成,但极其危险,体验兴许不佳……若非得用此,必得清除周遭易燃之物,否则容易走水,以防万一,必得在室内备下装满水的水盆,实在麻烦至极,不宜日常使用,且对腰不好,偶尔可用,必得垫上软枕才行,知州久伏书案,腰脊不好,还是慎用为上。”
他腰间一疼。
眼睫缓缓阖上,甚至能想象到她给这书做注时的画面。
她手执玉管羊毫笔,蛾眉微蹙,在烛灯下的脸认真而严肃。
翻到这一页,盯着这一画面细细看了看,拿起笔蘸了蘸墨,手支着额角,歪着脑袋,咬着下唇,独自想象这姿势如何,合不合适,需不需要有什么要注意的细节等。
小脑瓜里一番激烈的翻云覆雨过后,皱眉,落笔,写下这些自以为正确的注释,再暗暗叹一声她自己为了他的夜生活,真的是煞费苦心。
这煞费苦心里,还冒着笨拙的傻气。
也就她能想到可能会着火,得注意防火,也就她觉得这种事是个麻烦事,嫌弃这姿势不好,也就她会以为会伤着腰身,还贴心地让他准备软枕。
真的是,该操的心不操,不该操的心倒是操了一大堆。
往下继续看,只见她还写了:“另荐《闺中秘画》一书,对此画面描述详尽,蜀中书铺印的,可略看看。”
赵泠黑下脸来,捂着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不好了。
她手里到底还藏着多少这种乱七八糟的秽书!!!
看了这么多书,却一点长进都没有,也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
秋夜的雨簌簌而落,风在雨里飘摇,廊下护花铃,叮铃铃脆响。
扰得屋里人的心都燥乱了。
赵泠收拾好书案,便走出书房,外头候着的仆人正蹲在门口打盹。
他一打开书房门,一阵冷风掠过,直灌入门内,那打盹的仆人冷得惊起。
官邸的仆从有定制,他官邸里有二十人,原本可以带家里仆从跟着,他没带,整个官邸便显得冷清许多,许多事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
知州不是盛都赵府的那个赵家公子赵七郎,有些事不自己做,便不知道琐碎之中的细枝末节。
仆人打了一个哆嗦,睁眼见着他,慌慌忙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粗布袄子的灰,快步跟上早已走远的赵泠,在后面躬身问道:“知州,夜深了,是否是要休息?”
赵泠不答话,往起居的屋门走去,那仆人又道:“知州若要休息,小的这就命人关门上锁,不让猫猫狗狗的搅扰。”
赵泠不响,进了屋门,迈入里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居然把那本《春/宫二三事》带了出来,暗暗自嘲。
随手将那本书扔到床上,宽衣解带,就要就寝,就寝前,他给自己倒了一小碗苏合香酒,仰喉,冷酒直接入口,入喉,入肺腑。
搁下小碗,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那本书,半晌,手移到腰间,紧了紧刚才松开的玉带,取出外披,罩在身上就出了屋门。
守着内院的仆人正忙着往后门去上锁。
他影子一跃,跳入内院矮墙另一边,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走至吴之筱东稍间的月窗前,叩了叩窗栏。
他算准了时辰,这个时候吴之筱会起身找水喝,水喝够了她才真正会睡踏实,这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甜食落下的毛病,总是容易口渴。
她的婢女坠珠服侍她的阿姊去了,所以夜里她都是自己起身,喝的还是凉水。
等了半刻钟,月窗里没看到人影晃动,也没有声响,赵泠又叩了叩月窗,依旧没人听见。
廊外飘着雨,风吹过着廊下的栀子灯,灯影飘摇,阴惨惨地,或明或暗,阴风阵阵,从后吹来……
赵泠很有耐心,又等了一会儿,抬起手来,正要再叩窗槛……
一只手……
一只惨白惨白的手……
一只惨白惨白,指头尖长而又沾满血色的手从他肩上幽幽地伸过来,长长的指甲划过他英俊的侧脸,另一只手也伸到他的肩上来。
“冤魂索命……诉诸罪孽……冤魂索命……诉诸罪孽……赵……子……寒……拿命来……”
凄厉的索命声在他耳边晃晃悠悠地响起,身后的鬼越靠越近,一低头,就能看到她身上罩着的白布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赵……子……寒……啊……啊……今晚我就要取了你的小命……”
一张画得惨白惨白的鬼脸从他侧面突然冒出来,还伴随着恐怖的鬼叫,长长的舌头吐出,牛眼大的眼珠子吊在脸上。
带着尖刺的指甲在他眼前胡乱鬼舞,双臂往他颈上攀来,想要装作女鬼附到他身上。
“赵子寒,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叫得她声音都有些哑了。
赵泠神色依旧如常,侧过脸,满眼无奈地看着她。
哪有鬼身上这么热的,比他身上还热,呼出来的气也是热乎乎的,在他耳边翻滚。
赵泠转过身,淡然地看了眼前可怖的女鬼一眼,握住她乱舞的手,低下头,先是替她卸掉她那用细竹枝叶粘黏的长长指甲。
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一面嫌弃,一面用力擦拭她那扑了白色脂粉的脸。
口中不疾不徐的与她解释道:“我问了郑长史和孙司马两个,今早他们去我府里取书卷时,想要进我书房看看,就故意催着我府上的仆人,我府上的仆人手脚慌忙,一不小心把我书案上的书撞翻了。”
一方手帕擦得满是脂粉,他又换了一块,往她脸上用力抹去,徐徐解释着:“那两人进去帮忙收拾时,发现了那本书,临时起意,用来戏弄你。”
这只女鬼抬起手,努力想要撇开他给自己擦脸的手,却屡屡被他拿开,气得直瞪眼。
“对不起。”他终于擦干净了她的脸,看着她清澈的杏眸,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喜欢本官怕是要完请大家收藏:(663d.com)本官怕是要完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