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骷髅

    尽管太医劝了又劝, 李靖梣还是决定要上山一趟。
    到山脚下的时候,风已经停了,但天还反常阴着, 迟迟不下雨。有士兵禀报,后山有树被雷劈中,已经燃起山火。士兵们已经分批前去扑火,剩下的兵力将栖霞山重重包围。
    两名士兵抬着一抬担架从山道上下来,担架上是一具用披风蒙了上半身的尸体。
    李靖梣认出那披风是云种的, 问:“这是谁?”
    “回殿下, 是越将军。”
    李靖梣神情一滞, 让轿子停下来,由侍卫搀扶着, 朝担架走过去。掀开看了一眼, 那张熟悉的脸已无半分鲜活生气, 脖颈以下几无完肤,到处都是湿透的血痕。
    太医检查后道:“腹部有致命伤,是大量失血而死。”
    李靖梣:“在哪里找见他的?”
    “在半山腰上。距越将军殒身处大约二里,还找到了一名叛贼的尸体, 尸体颈口的伤和越将军的剑吻合。”
    太医叹了口气:“那就可以解释了。”
    “这是越将军的剑,是在越将军坠落的山坡下找到的。”另有一名士兵双手把剑呈上,那略显笨重的宽厚剑身上有一抹刺眼的暗红, 明明已经干涸凝结,却在皇太女眼中缓缓流动起来, 一滴一滴地坠入泥中,轰然浇出一团炽烈的焰火。
    把剑平放在越中胸口, “抬回东宫, 好生安置。”
    “诺!”
    “继续上山!”
    因为狂风的过境, 这石阶上落了许多密密匝匝,被行迹踏碎的桃花瓣,如红粉骷髅,连成一片。
    到处都没有找见那人。出于直觉,李靖梣想到了那片桃花林。
    她到那儿时,那片盛如烟霞的桃花林,果已凋零得面目全非。桃花散落得到处都是,连骨朵都不剩一个。枝桠寂寞地露出本相,一眼望去灰沉沉的,如脱皮白骨,似曾相识。
    她直觉那人就在里面,不知为何,心里反而空落落的。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强烈。
    她不得不弃了轿子,由侍卫搀扶着吃力前行。
    终于在林中看见一人,却是周晓川。周晓川是一个不善于做表情的人,同她的父亲一样喜怒不形于色,她正在看后山上冒起的白烟。见到李靖梣,她十分意外,这种意外直接体现在她极快地回头瞅了眼身后的人,又极快地转回来,似乎想做一个总结性的发言,但又因为事情的复杂和棘手而无处着眼,所以犹豫再三,选择缄默。把难题抛给需要解题的人。
    但这题显然是无解的。
    就像没有人能将这桃花林恢复成华枝春满。即便是在它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
    顺着她的目光,李靖梣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她跪在一棵离山洞不远的桃树底下。背对着她,头垂得很低,瘦削的脊背塌成了可怕的拱桥,像是遭到了灭顶之灾。双手倒翻着摊在膝上,从手腕到手肘都是扭曲的形状。
    也许,她是想借这种扭曲的动作,来缓解心里的痛苦。也许是因为心里的痛苦,才造成了身体的扭曲。哪怕被她丢在山上时,她也不曾这样。这样彻底的绝望。好像灵魂被抽走了,躯壳仍落魄在红尘中,万念俱灰,只余空壳。
    李靖梣头皮发麻,来之前,她想,不管发生任何结果,她都笃定了不会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也相信她们的感情基础可以帮她涉过任何难关。
    来之后,她好像被迅速剥夺了这种权利。事先的种种预设在真实的死亡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不堪,虚如浮沫。
    她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抹平一切伤痛。事实上她所孜孜不倦追求的权力的尽头也并非是抹平伤痛,而是制造伤痛。这点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从一开始她就不具备这种权利,又谈何后来能凭空渡人出苦厄?
    “她这样,多久了?”
    “从上山到现在。”周晓川忘记了具体时间,只判断过去了很久。“我们来晚了一步,因为没能救得了同伴,岑大人很自责。”
    李靖梣心中恻然,“那位姑娘是在这里……故去的吗?”
    周晓川点了点头。
    “那她人呢?”
    “被一位很……激动的西域姑娘带走了。”周晓川的话似乎有所保留。
    李靖梣知道她说得是石艾,是樱柔身边的护卫,主人身死,她大概也已经伤心欲绝了。
    “那位姑娘最后是……怎么死的?”
    “中毒。”
    李靖梣一愣。周晓川言简意赅道,“我检查过,她身上并无大的伤口,只肩膀和手背上有几处很小的划伤,血呈黑色,显是中了剧毒。死前脸色发青,乃剧毒侵入心脉所致。”
    “黑血?”李靖梣脑中一个闪念,瞬间想到了西域蝎毒。
    犹如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冷水。
    心口怄上来一团血,紧紧咬着牙龈,拼力将这股乱流压下去。
    当她察觉到桃树底下的人始终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许久未动时,那口血便凉了。忽然离开倚靠的树枝,歪歪扭扭地朝山上跑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了悬丝的一头,一步行差踏错,好像就要掉入万丈深渊。
    好在臆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李靖梣虚脱似的跪在岑杙跟前,托起她的脸来,与她直视。那张彷徨无助的脸孔,布满红丝的眼睛,沾满泥灰的额头,比预期中还要令人心碎。
    李靖梣知道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无声惨死,是一种怎样的困厄。
    她生怕岑杙会走极端,哪怕只是想一下,都难以承受。
    指尖触着她因淤青而肿起的嘴角,李靖梣唇上的肌肉失控似的抖动起来。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克制地帮她擦着脸上的污泥。一面细细地缓缓地擦着,一面从眼眶里不断地颤出豆子大的泪珠。
    她知道眼前人大概已经心碎了。
    如她这般刻意回避过的人都能后知后觉地想到樱柔在最后一段山洞里的反常。
    大概那时候她就已经晓得自己中了毒。
    那些从石壁底下蹿过来的弩|箭是有毒的,有不少都触落在了石底,樱柔被推过来的时候,石底早已布满了毒|箭。即便只有一半的几率,那么多弩|箭堆在一起,逃生的机会也接近于无。
    她的确是因为她们,被无端牵扯进来枉死的。
    但是在岑杙遇到危难时,这个姑娘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舍弃自己成全别人。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逃回了桃花林,躺在了那片早已被人遗忘的旧梦里。
    也许,在那片桃花林里,她的阿诤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她们一起在桃花树下追逐嬉戏,一起在桃花雨中看日落月出,一起编织着属于她们未来的美梦,一起在那个未尽的梦里长眠不醒。
    很难界定她的这个决定是否值得。
    但是对于醒着的人而言,这个结果是断难以承受的。
    她把活着的岑杙的一部分无可指摘地带走了。皇太女对此却束手无策。
    周晓川看见后山的白烟愈盛,正要提醒她们规避,这时有脚步声奔来。她回头见是一名慌慌张张的东宫侍卫,料是事情不好。果然,侍卫禀报说,山火越来越大了,暮将军听说殿下在山上,担心火势控制不住,请殿下立即下山到安全地方躲避。他正准备疏散栖霞寺和枕霞宫的人群。
    周晓川暗忖京城久未降雨,天气干燥,的确容易引发山火,如果再起一阵方才那样的山风,怕是整座栖霞群山都要烧起来。
    李靖梣闻言立即下令,暂缓追剿逆贼,所有士兵上山疏散栖霞寺僧众。
    “将军,咱们好不容易才把山围起来,这一撤,那些逆贼可能会趁机跑掉了!”
    暮云种接到李靖梣指令时,也有些不甘心,叹道:“天要网开一面,人又为之奈何?传我将令,所有人轻装上山,疏散附近的山民和山上的僧众,救人要紧。”
    到了栖霞寺,僧人们已经陆陆续续被安排下山。云种听说还有一部分僧人不肯离开寺院,围在院子里头对着一棵古树诵念佛经。询问过后,得知他们是自发地聚集在一起诵经求雨。起先只有两三个人,后来,越聚越多。许多已经走出寺门的和尚听见梵音,又折返了回来,围在一起,口念佛音。老和尚们对生死看得很淡,近于禅定,小和尚们倒是多有分心的,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头上的烟。但是在大和尚的引领下,也大有和佛寺共存亡的阵势。
    眼看着山火随时都能烧上来,云种找到清云大师,阐明利害。清云叹了口气,道:“不是弟子们不愿意走,只是不忍目睹千年名刹、十万佛言就这样毁于一旦。我等挽救寺院无力,只好舍弃此身,与佛寺共存亡。”
    云种诧异道:“栖霞寺里真的有佛经十万部吗?”
    僧众们面面相觑,“栖霞寺自立寺千年以来,历代高僧皆有著述。都存于藏经阁内,还有各种书画作品,留存于世,统共算下来,大约有上百万部。十万佛言指的是其中最上乘的著作。”
    云种点点头:“我懂了,要是能把这些藏经都搬下山去,列位高僧是不是就肯下山了?”
    “搬下山去?”众僧皆摇头道:“我寺只有僧众六百余名。没有一万个人,短时间内是万不能把书搬下山去的。”
    “一万个人吗?”云种笑对部下道:“巧了,咱们刚好就来了一万个人,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众人均傻眼。云种笑道:“清云大师,烦请你把寺内产业名录交予我,我们谋划一下,把能搬下山去的,都尽量搬下山去,争取将寺里的损失降到最低。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清云口念佛号,连忙拜谢。
    云种拿到名录后,道:“听我号令,先从藏经阁开始,把能烧着的,都给我往山下搬。所有山寺财物,一律登记在册,如果缺少一片木牍。本将军亲自替他剃度出家!”喜欢鲤跃龙门请大家收藏:(663d.com)鲤跃龙门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