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流港损失很重, 这次出港的大小船只统共一百八十多艘。在风暴来临前安全返回的有一百三十多艘。约五十艘海船至今未归, 下落不明, 这其中还不包括一些未上报的民间私船。这部分船只安全性差,很难抵御那样级别的风暴, 多半是有去无回了。目前只能寄希望于未归的船只离海岸线较远,还未来得及返航了。
李靖梣坐在密室中,听着国舅夫人充满唏嘘的汇报,前些日子收到东宫递来的消息, 叫他们短时间内不要再有行动,并且把以前拖而未决的账全都处理了。国舅一家很是不解。如今朝廷的巡查御史到来,他们才明白过味儿来,后知后觉殿下的英明决断。
海家在先皇后发迹前只是渔洋县的普通渔家,和动辄能追溯到清宗辈的功勋外戚相比, 他们的根基实在孱弱得可怜。当年老国丈在世的时候, 家里的子侄也是读过几年书的,本有机会走仕途,但先皇后以外戚不宜掌权为由,否定了他们出仕的打算,改走商路。
三十年的风云变幻, 多少外戚荣光一时, 最后都落了个身名俱灭的下场,只有不涉官场的海氏留存至今, 慢慢在商场上积攒出了一点实力, 能够确保家族衣食无忧。足可证明, 海皇后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所以当国舅和国舅夫人听到李靖梣说,要带几个子侄上京谋些事情的时候,二人的脸色绝非是喜悦。
海国舅本来想发言的,习惯性地看了眼国舅夫人。国舅夫人也看了眼海国舅,给他递了个慎重的眼色,海国舅干咽了口唾沫,谨慎道:“只怕,只怕家里头那些小子,不是当官的料……”
李靖梣平静地直视着这位舅舅,年过五旬早已是鬓发斑白,说话谨小慎微,明显中气不足,大概是常年带病导致的。
“要不,要不,我去问问他们。”见李靖梣没有表示,海国舅立马颓了。
倒是国舅夫人“咳”了一声,笑着对李靖梣道:“殿下有心栽培母家,我们自然感激不尽,只是,咱家那些子侄都闲散惯了,只会做生意,不会当官。遇到当官的都怵的,妾身担心他们资质鲁钝,会给殿下添麻烦。”
李靖梣并不认同,“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日后加以历练培养,必成栋梁之材。舅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国舅夫人笑得慈眉善目的,“既然殿下抬举,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这些小子能够追随殿下,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望殿下日后多加锤炼鞭策,不求通达显贵,只求能给殿下多个助益。”
“国舅夫人果然名事理。”
从密室中出来,海国舅一脸忧心地附耳夫人,“你怎么就同意了呢?咱家那几个小子,当官能成吗?”
国舅夫人瞪了他一眼,“不能成也得成。你还没看出来吗?殿下这是要建立自己的势力,所以必须要用信得过的自家人。”
“可是先皇后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了。先皇后当年朝中有太子,太子身后有皇上,还有太傅和百官,皇太女背后有什么?几乎什么都没有。本来有个驸马的,结果也没了。和北边的关系名存实亡。她要不提我都替她急了。现在好了,去了我一块心事。”
“你有什么心事?”
“我问你,从老国丈到你,咱们才历了几代?”
“两代。”
“那你觉得还能撑过几代?”
海国舅认真地想了想,伸了俩指头,“两代。”
国舅夫人鄙视了他两眼,“你还挺看得起自己。如果东宫没了,咱们也就在这一代了,你还想有两代。”
说着转过回廊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你去把几个爷家的小子都叫来,咱们都好好张罗一下这件事,把那些不成器的先剔掉一波。对了,别忘了叫上三爷家的音书。”
“叫音书丫头做什么?丫头也能当官?”
国舅夫人闻言横了他一眼,“我倒是想留她下来打点咱家的生意,可是事得分轻重缓急,东宫要没了,咱家也没生意可打点了。放心,殿下会给她找到事情做的。”
正厅里,国舅爷和国舅夫人上座,二国舅、三国舅、四国舅,分列下座。一窝小的按照高矮个在厅中排成两排,皆茫然无趣地瞅着一圈表情严肃的长辈,后面几个还在窃窃私语:
“今个是要召开宗族大会了吗?怎地这般隆重?”“不知道哎,我才在被窝里睡觉呢,就被老娘揪出来了。”“应该不是,枝安哥哥没来,在外头算账呢,他是长孙,宗法大会肯定不会缺席。”“宿关哥哥也没来,不知道是不是陪他小媳妇去了”“但是大伯母表情有点吓人哎,不是宗法大会,把大家聚这么齐要干什么?”“不会是谁又犯了错,连累了我们吧?”
国舅爷看看底下那些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子侄,越看越碍眼。
下巴抬抬,拿手敲桌子,“怎地这么没规矩,大人没发话,小子就底下窃窃私语,成何体统?”
但他在家中一向听国舅夫人的,导致他在小辈中也很没有权威,话一发下来,众小辈都齐刷刷看向国舅夫人,看到她首肯,这才正经地摆好了样子。
“看来,咱们家真的要正一正家风了!”国舅夫人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忤逆”夫君,维护她所钟爱的小辈们,反而附庸了他的意见。
堂下小辈们一脸惊讶的同时,国舅爷却是大感重振夫纲的得意脸。
威风凛凛道:“你们有谁知道怎么当官吗?”
“我知道!我知道!”堂下小辈们纷纷踊跃举手,其中一个十四五的少年,忽然挺起了胸膛,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番。只见他一撩袍子,张着手臂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像这样,走啊走,走啊走,像不像咱们知县大人。”他那副滑稽样子,引得一众小辈哈哈大笑起来。
“不对,不对,知县大人不是这样走的,”另有一少年站出来指正,用双手在腹前勾勒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形状,“他是大肚子,应该这样走,这样走。”
说着仰起后背,摆出并不存在的大肚子,下巴朝天上,也张着手大摇大摆走起来。众少年又笑闹成一团。国舅爷刚刚积累的一点权威马上又失去了,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国舅夫人一拍案,“永夜!厌山!你们两个再胡闹,就给我出去,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
堂下众人不敢再闹,规规矩矩站好。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堂下那个沉默已久的惹眼小姑娘说话了,“大伯母,别怪弟弟们没学好,您不是常教导咱们要说实话,做事实么?两个弟弟说得正是实话啊!县令大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对啊,对啊,音书姐姐说得对!”小辈们纷纷抗争,集体又沸腾了,“还有那郡守大人,头发都掉光了,像个大秃瓢。当官有什么好的啊?”
国舅夫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拍拍案子,示意众人安静,主要对着带头的小姑娘说:“虽然是实话,但是不能说出来,要放在心里头知道吗?”
“不说出来,那不就是假话了?大伯母要我们说假话吗?咱们生意人一旦失了诚信,谁还敢和咱们做买卖呢!侄女窃以为大伯母所不取。”
眼看着国舅夫人的权威也要丧失,海国舅非但没有感同身受,反而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你们……你们……想造反是不是?我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今天教你们上的第一课,一旦当了官就不能随随便便讲真话。因为讲真话都是有代价的,说不好就会……”她随手做了个切菜的动作,横了众小辈一眼,“你们懂了吗?”
众人虽然似懂非懂,但大伯母的眼神都懂了,反正讲真话没什么好事就对了。
国舅夫人感觉很心累,和丈夫对视一眼,对小辈们的做官的前景一致看衰。
正在这时,管家一溜小跑进来了,先在堂下拜了一拜,“老爷,夫人,县令大人登门拜访了。旁边还有一位御史大人。这位是二人的拜帖。”说着把拜帖递上来。
国舅夫人看过拜帖,立即笑眯眯起来,手指着众位小辈道:“正说着呢表率就来了。你们先都退到阁后去,瞧仔细了,来得这位可是咱们玉瑞的真名士。你们跟着学着点。快有请县令大人和岑御史。”
岑大人刚进大厅的时候,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往四周瞥了眼,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好先随渔洋县令向堂上见礼。引荐过后,岑杙把提前握好的拳头塞进另一只手的掌心,不叫人看出来什么,身子微微前倾,恭顺有礼道:“下官拜见国舅爷、国舅夫人,此番同周大人办差,叨扰贵府,还望二位海涵。”
着红色公服的瘦长身影往那儿一站,端的是眉疏目朗,逸态清举,衬得旁边的县令大人,真如泥丸一般令人捧腹。众多小辈攒头在阁后,瞪着这位新晋御史纷纷看直了眼。
海国舅笑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了。”
“诶~客套客套还是有必要的,岑大人是朝廷里来的人,人家客套这是礼数,必不可少的,你懂吗?”国舅夫人故意提高嗓音,让众位小辈们听着学着——当官的首先就要学会客套,这是敲门砖,虽然显得多余,没有就是不行。
众海家子侄纷纷点头,但目光一刻不离那位岑大人。但有个年幼不懂事的,大声回应起来,“懂了!”
堂上诸人被吓了一跳,听见阁后传来“嘘——”“呜哇——”的声音,想必是众人在争相捂他的嘴。国舅夫人已经没眼看了,就想跑后边把所有人耳朵拧一圈,叫他们聒噪。
岑杙吃惊不小,游移不定地看了眼屏风。国舅夫人忙扯开话题,“二位大人请坐,此番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还能为何事,无外乎丹阳现在那件天大的事。
“是这样的,”县令大人挺着滚圆的大肚子为难说:“今朝渔洋县遭逢大难,渔民伤亡惨重,衙内暂时拿不出这多钱来弥补损失,所以,下官厚着脸皮登门,想向国舅爷借些钱财,以解百姓之急。国舅爷放心,等朝廷拨下钱来,下官会立即归还……”
“哦,原来是借钱啊!”国舅夫人脸色一沉,托起茶碗开始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
县令和岑杙面面相觑,心里皆揣摩不定。
过了半晌,国舅夫人放下茶碗,幽幽道:“今天那位秦大人好大的威风,不知道岑大人此番巡查东南渔业,可有无故扣人的道理?”
岑杙知道她可绝不单是要秋后算账,其实是在试探朝廷对东南渔业,尤其是海家的态度。官场就是这样瞬息万变,一旦失了先机,就算原来设想的再周到,也是没有胜算的。在这件事上,李平泓原本想去抓海家的把柄,借以成为要挟东宫谈判的筹码。但可惜李靖梣比所有人都要快一步,看海家如今的部署,显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朝廷先机已失,就少了必胜的把握。不能一招制敌,此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眼下不撕破脸对双方都好。
“呵呵,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今日秦大人所为确实鲁莽了些,慢待了国舅夫人,正打算登门告罪。下官也有御下不严之过,特来向国舅、国舅夫人请罪,还请国舅夫人宽恕则个。”她此言就是不再追查的意思,国舅夫人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国舅爷瞧见国舅夫人的眼色,知道自己此刻又该扮红脸了,摆摆手道:“请罪就不必了,几位大人也是职责所在,大家都是可以谅解的,况且就是留大家在衙门里喝了一会子茶,也不算慢待,是吧?”
国舅夫人这才顺着梯子下来,“嗯”了声,此事算是揭过去了。
“话虽如此,下官还有一良言相劝,不知国舅、国舅夫人能否一听?”
“请讲!”
“是。东南渔业四分天下,虽然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大族把持近海渔业,不许小民作业,此举既徒增百姓远洋风险,对东南大族名声未必好听。为长远计,不如开放近海海域,让小民亦可就近捕鱼,降低风险。”
“岑大人一心为百姓着想,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国舅夫人笑着说,“只是,却未必符合实际。”
岑杙闻言,并不着恼,“请国舅夫人赐教。”
“岑大人可知全国吃鱼的人有多少户?”
岑杙想了想,给了一个摇头的答案,国舅夫人道:“玉瑞八千万户人家,能吃得起鱼的,不到八百万户。而天天能大鱼大肉吃的,不到八十万户。岑大人可知丹阳一个县一天能捕获多少斤鱼?”
“两三万斤。丹阳沿海像渔洋县这样的县城有近十个,而东南沿海像丹阳郡这样的捕鱼大郡又有五六个。加起来有百万斤,还不一定能分到所有人手上。大人认为,多出来的这些鱼都去了哪里?”
岑杙沉默。
国舅夫人道:“全部被大族消化掉了。东南渔业已经接近饱和状态,就算这样,还有无数人吃不起鱼。相较而言,几乎所有人都能吃得起粮食。但仍然有很多地方的人在忍受饥荒。”
岑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作为曾经的粮商界翘楚,她深知老百姓可以不吃鱼肉,但必须要吃粮食。玉瑞因为饥荒食不果腹的人还有很多,朝廷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开发粮食,而不是搞渔业。在来丹阳的路上,她看到百姓趋之若鹜地去捕鱼,导致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芜,还是很痛心的。捕鱼确实可以让少部分人吃饱饭,并富起来,但要满足大部分人的口腹,还得靠踏踏实实的耕种。
“郡守和县令大人这么做,其实是想劝老百姓归田务农,岑大人也看到了,一次风暴,对渔民的损失有多大,这种风险不是人人都能承担得起的。”
岑杙点头表示领受,“话虽如此,但外人难免不体恤,尤其是渔民那里,终归是有怨气的。长此以往,绝非好事。下官乃肺腑之言,望国舅国舅夫人切莫怪罪。”
国舅夫人微笑道:“岑大人多虑了。这样吧,这次渔民损失,由我海家一力承担。我们拿出五十万两银,就当是对渔民的捐助,县令大人不必归还,如何?”
“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县令大人乐得合不拢嘴,自觉脑袋上的乌纱帽终于稳了一稳。岑杙知道要想改变这些人的初衷,是难上加难,现在只能暂时忍下。
这时,感觉自己的袍子被人从背后拉扯了一下,岑杙回头看不见人,转过身来,低头才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孩童站在那里,八-九岁年纪,仰着脑袋看她,问:“你是当官的吗?”
“我?是啊!”岑杙笑着俯视他。
“你是来教我们当官的吗?”
国舅夫人连忙喝住他,“自语,别调皮捣蛋,别地玩去,否则爷爷打你板子。”
岑杙失笑,“你想当官?”
“嗯。”
“当官可不容易,须得经过十数年的寒窗苦读,你能经受得了吗?”
“经受得了。”这时,阁后边一大群小脑袋都拥挤出来,跑到了厅堂中,把岑杙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问她:“你是怎么当上官的?”“你的官大吗?”“和皇太女比谁厉害?”“你见过皇上吗?”“御史是个什么官?”
看着这失控的场面,国舅夫人一个头两个大。岑杙也有点懵了,挨个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几个大一点的小辈都站在外围,倒是温文有礼的样子。岑杙保持着很好的耐心,一直到他们每个人都问了个千奇百怪的问题,才从国舅家告辞,无奈自嘲:“想见的人没见着,引来一帮小孩子,还真是难缠呢!”
身后国舅夫人谆谆教导小辈们,“……这位岑大人今天一出场,就安抚住了月流港上的受伤渔民。你们是没瞧见她当众承诺时的那个风度,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襟怀洒照,令人如沐春风。你们以后要学着点。当官就要当岑大人这样的。”全程被无视的县令大人压力很大地走出国舅府,暗忖国舅夫人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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