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不会。时至今日, 已经没有人能让她停下脚步。
而她要做的, 只是替李平红挽回一场败局。一场因废储之念在朝野内外激起无数反对浪潮的败局之一。
“我有个问题想讨教秦大人。”
“岑大人请说。”
“定国侯因何被刺?”
“这……”秦大人面有疑色, 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耿大人。没有正面回答,“个中情由, 实在难以说清,实不相瞒,为了安抚定国侯,皇上已将纪大学士外放滇南。臣下无能, 无力为皇上排忧解难,但只要君上有命,我等天子门生焉能不舍身赴难?”
岑杙很有刨根问底的精神,“那是纪大人刺杀了定国侯?”
秦大人无奈,“下官实在不敢妄加揣测!”他知道在这件事上, 朝廷的手段确实不够光明。纪文奎不过是替李平泓出谋划策, 天子刺杀臣下,这在哪一朝都是尊严扫地的大笑话。偏涂远山不明说是谁刺伤了他,故意吊着胃口,让朝野内外猜忌,愈发人心惶惶。
“有就是有, 没有就是没有!你我侍奉君父, 岂有坐视君父背负骂名的道理?”岑杙的态度强硬得让人措手不及。
“哈哈哈哈哈……”正在这时,一旁静听了多时的耿大人没来由地捋须大笑起来。
岑杙皱了眉头, “耿大人有什么可笑的吗?”
但见他揭下了腮上浓密的胡须, 露出一张典型的文人面容:“岑大人这话说得极好,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满朝文武无不唾击纪某妖言惑君,陷君上于不义,而纪某只恨刀磨得不够锋利,竟让逆贼半路逃脱,以成今日之厄!”
正是本该被远放滇南的纪文奎。
岑杙并不惊讶,从容地看着对方,“原来纪大人早已到了丹阳,晚辈失礼,见过纪大学士。”
纪文奎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个宠辱不惊的年轻人,摆了摆手,“我已不是什么大学士了,不过是一落魄书生,只想在余生为陛下尽最后一份心力。岑大人何须多礼?”
岑杙见他毫无丑事败露后的惭愧遮掩,倒是颠覆了以前对他内里文秀的认知。
“满朝上下无不认为我是谄媚君上的鹰犬,恨不将我烹而食之。倘若换了岑大人,身处纪某之位,又会作何选择呢?”
岑杙淡视他,把秦大人的那套现炒现卖,学了个十成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敢作此猜想。”
纪文奎冷笑:“呵,陛下常言岑大人是个敢言之人,为何如今变得这般谨小慎微?”
“呵,若纪大人懂得谨小慎微,君上又何须面对此困局?”
“朝野对我的指责够多了,不差你一个。岑大人莫非也和那些妄人一般,以为纪某是为废储计,才为陛下出此下策?”
岑杙不置一词,纪文奎看了眼门口,秦大人会意起身把门窗关紧。
“试问,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对陛下又有何好处呢?东宫不稳,难道陛下就稳了吗?我这么做,陛下这么做,一切皆是为天下计。边疆庶务长期被四疆把持,朝廷遭各方掣肘、政令不通,对天下百姓岂是好事?”
“那么现在这个局面,对天下百姓就是好事了吗?纪大人文魁出身,入阁侍奉君王多年,难道连读书人最基本的‘身正令行’都忘了吗?其实在晚辈心里,一直敬仰纪大学士高才,也相信纪大人所为并非出自私心。但纪大人这样做又如何堪为百官表率呢?”
纪文奎冷漠地注视眼前这个义愤填膺的年轻人,目光逐渐深沉起来。无辜的秦大人眼瞅着这一老一少两代文魁在自己面前针锋相对,压力山大得偷偷抹了把汗。
岑杙毫不松弛的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纪文奎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在历史沙漏中的人。他的老师,他的兄长。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年轻识浅”,是那个人用厉声和棒喝将他身上的尖锐一根根地磨平,而讽刺的是,他最后的殒身却是以最尖锐的态度。自那刻起,他心中的再也不相信,相信的再也不执迷,执迷的再也不领悟。人生在世,没有人能替你活一场,暗的不去,白天就不会来。只不过是手段而已,是非又有何足道?
他忽然笑了,“呵,想不到圆滑世故的岑大人也会有这等迂腐之念。岑大人这般书生意气,只怕以后的路不好走!”
“这些就无须纪大人操心了。”
纪文奎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道黄封密折来,“岑杙接旨。”
岑杙立即起身,掀袍下跪。同时心中腹诽,果然有备而来。
“皇上手谕,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岑杙至丹阳后,不得对东南渔业妄动纠劾,一切以纪文奎所述为朕意,钦此。”宣读完毕,纪文奎让岑杙看了眼手谕内容,然后当即在她眼前将密旨烧掉。
“皇上的意思,岑大人听明白了吗?”
岑杙暗忖这谕旨当真荒谬,派她来查案,又不让她纠劾,那还查什么?
“请纪大人明示。”
纪文奎示意她坐,“皇上认为岑大人是个可以推心置腹之臣,有些话我也不会瞒你。今上已决心与东宫殿下联手,共除奸恶。岑大人春秋正盛,才智卓群,未来必是助陛下匡正社稷之人!”
岑杙眉头皱紧,暗忖皇帝与东宫联手这话本来就是悖论,间接表明二者之前是敌对的态度。还有,这位纪大学士前铺后垫这么久,他口中的奸恶不就是指涂远山吗?
东宫和涂家互为倚靠,怎么会放着敌人不除,反过来先铲除自己的靠山?要么就是对方脑子烧坏了,要么就是这盘棋必定还有后招。
果然。
“想必岑大人心中尚有诸多疑虑。”
岑杙没有否认。
“陛下的意思,”他微笑着着重强调,“岑大人此行要对东南渔业威而不涉,敲响警钟即可,但表面还要做得滴水不露,不让北疆发觉。”
岑杙明白了,这是让她代表朝廷给东宫卖人情。
说实话,刺杀大臣已非明君所为,结果还没刺杀成功,勉强可以归结于运气差,遇上了能起死回生、再续断肢的夫人,以及那位为了江山可以舍弃任何东西的皇太女。
但是东窗事发还要联合臣下搞这种不体面的阴谋算计……她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如同被人硬塞了一颗老鼠屎,还强行让她把这颗老鼠屎擦干净。
“臣只怕,他们未必领情。而且现在东南沿海,民怨已经沸腾。如果只是威慑,而不进行惩处,只怕会激起民变。”
“这个岑大人不必忧虑,圣上早有决断。岑大人只记住一条,涂家毕竟姓涂,陛下毕竟是亲父,陛下不稳,东宫难道就稳吗?”
当岑杙知道李平泓的决断就是以牺牲自己亲儿子敦王为代价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泛起丝丝凉气,那一瞬间,她似乎更深刻地理解了母亲那句“天命靡常”的含义。亲骨肉尚且如此,何况毫无血缘关系的外臣?天家无情,莫过于此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我可以断言,即便在涂远山的扶持下东宫顺利登位,她也摆脱不了陛下而今面临的困局!所以,她非与我们合作不可。”纪文奎似乎对这个计划信心十足。
岑杙不了解,也无法再说什么。无论局势如何发展,她只希望玉瑞不要再掀起战祸。这是原则和底线。
既然是只威慑不纠劾,岑杙也就没有先前的忧虑了。天一亮她就和小庄他们随向导去了月流港,打算出海看看。
樱柔见她一路都在打哈欠,关心地问:“昨晚又睡得不好吗?”岑杙扭了扭脖子,发出几声脆响,没有否认。
“我来给你捏捏肩吧。”
“不用了,路上呢,等上了船再说罢。”岑杙想没想就拒绝了。快步走到小庄身边,悄悄问:“昨晚你在门外看见什么人了没有?”
小庄摇摇头,“没有啊,昨晚风太大了!我起来关了好几次窗,没看见什么人啊!”
岑杙几乎崩溃,捂着额头,眉头揪紧。
“大人你怎么了?”
“没事,最近有些上头,可能被鬼附身了。走吧,走吧,月流港马上到了。”
她们今天为了不引人注目,都换了粗布衣裳,待靠近那传说中的港湾,小庄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哇塞!”只见月牙形的海湾里停泊了上百艘大大小小渔船,随着碧波上下摇动。每艘渔船上又移动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人,正热火朝天地张罗着出海前的准备。号子声,吆喝声,集合声,斥骂声,齿轮运转声,船舷撞击声,随着波涛声此起彼伏。这繁忙的景象,比京城市集还要热闹!小庄算是大开了眼界。
此时正值春汛,朝廷对海洋渔猎没有禁令,因此出海的船只很多。光是这一个港口就停泊了二百多艘渔船。都在等着海官下达开洋的命令。
岑杙等人打着出海“见见世面”的名义,由向导引着登上一艘临近港口的渔船。船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结实汉子,见她三人“骨瘦如柴”的模样似乎有点嫌弃。船上还有两个和小庄一般大的水手。一边做活一边好奇地往这边看。
“小子,你会打渔吗?”船主问。
“不会。”岑杙如实回答。
“会起帆吗?”
“不会。”
“会抛锚吗?”
“好像……抛不动。”船上人哈哈笑起来。小庄大怒,正要讲理。
船主:“那你会什么?”
岑杙:“会付钱。”说着示意小庄递上一包银钱。
船主掂着那包沉甸甸的银两,似乎很满意,“记得刮海风的时候,拿根绳子把自己捆杆上,丢了小命我们可不赔。”一船人又大笑起来,岑杙无所谓地耸耸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绝不连累。”
“他们可真粗鲁。”事后,小庄忍不住腹诽。
岑杙不以为意地笑笑,“干这行的,是在拿命赚钱,不粗鲁怎么能行?”
说完,举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又伸出自己的袍袖试探风向:“现在是南风,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东风,我们到船舱等等吧,不着急。”
“大人,你怎么知道半个时辰后会刮东风?”小庄满脸惊奇。
“我算的。”
“您还会算风向啊!”小庄一脸崇拜。
“是啊,我不仅会算风向,我还会算命呢!好了,我先去船舱休息一会儿,你自己去玩吧!”说完,拉着樱柔去船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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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