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林如海起身时一个没注意, 直接将桌上的砚台扫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但他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一方砚台了。
林如海震惊地看向林柳:“你说的可是真的?平南伯一家,全都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林柳咽了咽口水:“父亲不如被派去徐州的那人叫来, 您亲自询问?我对官场上的事不够了解,许多细节即使听到耳中,也理不清楚头绪。他就候在门外,父亲若是想见,直接唤人进来就是。”
林柳派去徐州的人本就是林如海的心腹, 他听完林柳的话立刻将人喊了进来。
那人刚见到林如海, 便跪在地上, 一一将自己在淮扬码头哪儿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小的快马加鞭, 与两日前到了淮阳地界, 也没多逗留,便找了个当天要去京城的船家,想着半道儿在徐州下船也不耽误什么。谁知钱还没花出去,就听船家感叹一句,平南伯一家人死得好惨。”
“小的一听不对, 立刻拉着船家打听详细消息。”
“许是这消息已经不算隐秘, 那船家竟然一点儿隐瞒也无, 便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告诉了小的。说完后,码头附近常年走南闯北的商人、伙计们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边角消息。”
林如海有些不耐:“说重点!”
那人不敢拖拉,赶紧切入正题:“船家告诉小的, 平南伯一家虽然贪污了上万两白银,但因为求情之人众多, 且平南伯府很快就以十倍的数目还上了贪污的银子, 所以皇上并未为难太多, 只是夺了平南伯的爵位与官职。”
“平南伯也识趣, 平安回家后立刻就带着妻儿老小准备回徐州定居,不准备留在京城。”
“谁知平南伯运气不好,回到徐州后采买回来的一个丫鬟竟然是老平南伯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因为母亲病重离世,走投无路才自卖自身。谁能想到,就这么巧,那私生女竟然辗转几次,竟然被季家买下了?”
“那女子许是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楚,如今乍然从自己与平南伯过于相似的面容发现了真相,顿时大受打击,激愤之下便犯下了错事。”
林柳神情凝重:“这个私生女真的存在?”
那人看了眼林柳,沉默半晌后摇头:“小的不知,据旁人所说,那个私生女是在季家的水井下了药,然后直接一把火烧死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林柳莫名觉得这个桥段有些耳熟,总觉得什么时候也听过同类似剧情。
但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原著中某个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只是……
光是这人说的这段话,就已经出现了不小的错漏。
等那人说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后,林柳看向林如海,毫不犹豫地指出了这个说法最大的错误之处:“若这私生女也同样死在了季家的这一场大火之中,季家遭遇的这一切是因为这位突然出现的私生女的消息,到底又是谁放出来的?”
“季家刚到徐州第二天,全家就被一把大火烧死了。这个本来是被当做丫鬟被卖进季家的私生女,进入季家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一天吧?”
“外面流传的消息,说是私生女因为自己与平南伯过于相似的容貌,才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可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除了这位手上可能还有其他线索的私生女外,其他人哪怕见到两个相似的人,在两人身份天壤之别的情况下,也只会认为是巧合吧?”
“而一天不到的时间,能同时见到这个私生女与平南伯的人,应当只有季家的人吧?可这些人不是全都已经被私生女一把火给烧死了吗?”
“这个消息到底是谁传出来?用什么方法传出来?”
“总不可能是,这个私生女决定烧死季家所有人后,还特意提前与季家之外的人闲聊,说出自己的身份与灭门恶行吧?”
林如海本就怀疑平南伯一家被害真相,听了林柳的话后,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的水过于深了。
很显然,季家应该是牵扯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隐秘之中,要嘛就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要嘛就是皇家私密——
平南伯在朝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不管是牵扯到了什么事中,只要平南伯没有明着造反谋逆,无论是皇上还是太上皇,都不可能直接让人抄家灭族。
除非,太上皇与皇上都不想要名声了。
但只要是与这二位接触过的官员权贵都知道,这两位都是喜好名声之人。
当今还好些,虽然喜欢名声,但真到了不得不的境地,他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名声踩在脚底。
就如之前那一波抄家,当今的名声便已经跌入了谷底。
但他们这位太上皇,对好名声的痴迷,对千古一帝的追求便到了让人发笑的地步。
所以平南伯若真的牵扯进了这些不可说的大事当中,会落得如今下场,也实属正常。毕竟不管是哪种情况,平南伯肯定至少得罪了上面那两位中的一位。
林如海更偏向于,平南伯是得罪了太上皇。
而且是牵涉进了皇家隐秘,而非谋逆大事——
毕竟从季崧这小子的性格就能看出来,平南伯定然也是个豁达明理,忠君爱国之人。
可惜他们知道的线索实在太少,如今的猜测也没什么根据,可能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却发现真正的凶手并非上面那二位中的一个,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得罪了谁,又不代表凶手就是谁。
不过……
“小麒麟啊,我们什么把季崧给送走吧。”林如海眼神渺远,语气怅惘,“季崧如今就是个靶子,一旦被人知道他还活着,只怕我们林家上下,也讨不了好。”
他好不容易才从断子绝孙的阴霾中走出来,生活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开始慢慢变好……
为了保护一家老小,他甚至不惜站队皇上,成为皇上手里的一把刀,这才得以离开京城,避开了京城日益焦灼的权利之争。
林如海一点儿也不希望,只是因为一个根本不算熟悉的小辈,就把林家上下百多口人全部搭上。
林如海能想到的,林柳自然也都想到了。
她很理解林如海的选择,毕竟除了圣人,谁也不会愿意因为一个不熟悉之人家的孩子,就赔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
但想到季崧,林柳又不禁沉默下来。
林如海怔住,怜惜地拍了拍林柳的肩:“我真不知道这么小就让你知道这种事,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但小麒麟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便没得选择了。除非你要为季崧,置林家上下于绝境。”
这话说得严重,却是无可辩驳的真实。
林柳低着头,不发一言。
若是可能,她希望可以两全。
林柳至今还记得,初见季崧的时候,他那灼目的笑脸。
她想要保护这张笑脸。
林如海很理解女儿的两难境地,也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看着自己的朋友去死。于是迟疑之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拍了拍她的头:“你好好想想,明日再……”
“父亲,”林柳猛地抬头,“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林如海愣住:“什么?”
林柳深吸一口气:“平南伯的儿子是一定要送回京城的,毕竟当日我将人买下的时候,看到他的人实在太多了,难保不会有人泄密。”
林如海点头,正是因为见到季崧的人太多了,所以他才不得不将人送走。
否则只是一个孩子,他又何至于藏不住?
“但是,”林柳的眼睛仿佛在发光,“季崧却不一定要回到京城。”
林如海有些糊涂:“女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仔细说说。”
林柳咽了下口水,认真说出一个词:“瞒天过海!”
就在刚才,林柳终于想起来,季家的遭遇她为什么会觉得耳熟:因为她在刚穿越到红楼梦世界的时候,确实亲耳听到过一件类似的惨案——
太子死后,太子妃也曾给东宫所有人下药,然后一把火将东宫上下所有人烧成了一把灰烬。
同样是下药;
同样是一把大火;
同样是无一生还;
同样是同归于尽的惨烈……
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隐秘的联系?
但这并不是林柳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她在想起这件事后,很快就联想起来秦可卿与妙玉之间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的计谋。
林柳觉得,此计谋完全可以用在季崧身上。
林如海眼神一闪:“你详细说说。”
林柳见林如海不反对,赶紧解释:“我们可以找个人假扮季崧,然后多派几个人将他护送去京城,然后在路上——最好是在京城附近——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让季崧意外死亡。”
林如海先是一愣,旋即拍手称好:“这法子不错!”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难题,“按照小麒麟的办法,‘平南伯世子’自然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季崧呢?他不还在林家?若有人遇见,将人认了出来,林家不但可能被连累,还可能被人扣上欺君之罪的帽子。”
林柳笑着摇头:“隐藏身份的办法可太多了,只要能让世人将目光从‘平南伯世子’的身上移开,女儿有无数种办法将人藏起来。”
林如海有些犹豫,但想到小麒麟从不无的放矢,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林如海看着女儿,“等事情完结,你要嘛将人直接送到其他地方藏起来,要嘛就绝对不能让人认出季崧。只要有一个人认出他来,哪怕这个人是你的母亲,我也会亲手杀了季崧,毁尸灭迹。”
林柳点头:“父亲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人认出季崧。”
林如海这才放心,父女二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确保无一错漏后,立刻转头叫来心腹,按照林柳的计谋一一安排下去。
……
处理完这件事,林如海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女儿之前进来的时候,还提起拐卖季崧的那个拐子已经找到了的消息。
“女儿之前让人去盯着将季崧卖到林家来的那个人牙子,并顺着他这条线,很快找到了十几个拐子团伙。拐卖季崧的那个拐子也是团伙作案,其团伙一共有四个人,两个壮年男子,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孩子。”
“老婆婆和小孩子是用来降低被人的警惕心,那个老婆子还是团伙的头目,而两个壮年男子则是帮忙运送孩子与被拐女子的劳力。”
“女儿原以为,这群拐子拐卖季崧,是出于季家父母的授意,但等打听到这个团伙往日的作风后,便知道绝无可能。”
林如海疑惑地看向林柳:“为何这般说?”
“因为这群人将小孩与女人拐走后,女孩儿与貌美女子则直接卖进青楼楚馆,不那么好看的年轻女子则会卖进山区。”林如海面若寒霜,“同样,相貌不怎么好看的男孩儿也会卖给偏远地区给人养老送终,而长得好看的……”
红楼世界男风盛行,小倌馆儿自然不少。
而买卖人口出手最大方的,也向来是青楼这类□□场所。
季家父母哪怕想要让拐子将季崧带走,然后卖去寻常人家过平淡的生活,也绝不可能挑中这样的人。
哪怕之前有季家父母压着,可等他们一死,这群拐子难道还会在意死人的话?
季崧的相貌可不差。
想来季家父母当时察觉到了危险,却因为时间过于紧迫而没办法做出妥善的安排,于是只能让季崧自己离开。
只是没想到季崧运气太差,竟然还未离开徐州,便被拐了。
季家父母当时就算得知了消息,只怕也没办法追究了——
毕竟次日,季家上下就被一把火给烧了。
想必季家父母当时也只有一个想法:至少儿子能活下来。
而季崧能逃脱被卖进小倌馆儿的命运,想来与当日见面,他脸上的那层黑灰有关。
平南伯比荣国府可煊赫多了,哪怕在前朝,也相当受看重。几百年积累下来,手中难道还没有几个奇怪的秘方?
林如海顿时明白了林柳的言下之意,只是听完后,他看向女儿的眼神,难免多了几分打量:“小麒麟,到底是谁在你耳边嚼舌根,你竟然连这种地方都知道了?”
林柳愣了下,没想到林如海的关注点竟然在这个地方。
顿了顿,她解释:“下面的人给我汇报消息,哪怕说得含糊其辞,我又不是猜不出来。父亲您忘了,虽然我更爱看史书,但诗经、各种风格的唐诗也都是在学的。唐宋文人多放荡,不少诗词都涉及到了那些地方,女儿知道又有什么奇怪的?”
林如海愣住,好一会儿后懊恼开口:“我该筛查一遍的。”
唐宋文人的才华确实惊天地泣鬼神,但许多文人在男女关系上也实在混乱,其中大部分都是青楼的常客,不少人更是与青楼花魁引为知己。
女儿会知道青楼,确实再寻常不过。
林柳见林如海对此有些介意,忙岔开话题:“因为女儿预估不足,只派去了十几个人,他们还要盯着各个拐子团伙,没办法分出人手来抓捕拐卖季崧的那群人,便只能让人回来通报消息。”
谁能想到,那个人牙子合作的拐子竟然那么多?
周婆子之前说这个人牙子一直与拐子做生意,她还觉得有些夸张,却没想到他不但只与拐子做生意,还是和这么多的拐子做生意。
林柳想想,都觉得恶心。
林如海没想到一个季崧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的拐子,皱了皱眉,道:“这些拐子都已经失去了为人的良知,说是畜生也不为过。你年纪小,之后的事就不要去管了,我与上一任按察使司按察使交接后,立刻让人接手此事,定不会让一个拐子逃了。”
林柳放心,行礼告辞:“那女儿便先行退下了。”
林如海点头:“你先下去吧,我还要再想想此事到底需要多少人手,又该与哪些同僚联系。”
哪些拐子到底不是金陵本地的人,若想全部抓住,当然需要与其他地方的衙门合作。
林柳也明白想要抓人并没有那么容易,于是没有留下打扰,干脆离开了林如海的书房。
刚出门,暖冬与凉夏便迎了上来。
林柳走过去:“崧大哥可在府上?”
因为平南伯一家惨遭灭门之事太过骇人,林柳几乎是在得到消息后,便立刻赶来找林如海商议,也没时间去找季崧。
如今正事儿商议妥当,林柳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些许害怕——
这季崧性格活泼好动,向来喜欢到处跑。之前不是拉着她,就是拉着龟龄三兄弟出去玩,就没一日消停的。
她倒是不担心其他,只担心季崧出门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毕竟那消息前些日子就已经传到了淮扬码头,如今两日过去,只怕早已经随着客商传来姑苏。
季崧若是出门,也不知会不会听到家人遇害的消息。
林柳一边问话,一边往季崧的院子走。
季崧向来喜欢到名胜景点去逛,不然也是去街边小摊这等热闹新奇的地方,正常来说,倒不会去码头酒楼这等信息交汇之地。
但也不保险。
所以林柳更希望得到,季崧今日没有出门的消息。
但……
凉夏嗫嚅着开口:“听说崧大爷一心想要回京,却又不见林家有什么动作。今日一大早,便带着几个小厮去了码头,似乎想要打听有无客船回京。”
林柳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凉夏。
凉夏跟着停步,声音低若蚊蝇:“崧大爷在您刚进了老爷书房不久,便回了府,而后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至今不曾出来。”
林柳深吸一口气,一路小跑赶到了季崧的院子。
季崧身边的小厮见到林柳进来,一脸焦急地上前:“大姑娘您劝劝崧大爷吧,他今日回来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一直没出来。”
林柳点点头,快步走到书房。
笃笃笃——
林柳敲了许久的门,也没人过来给她开门。
她顿了顿,道:“崧大哥,我今天在码头那儿应当是听到了家人的消息吧?我已经知道了,你能给我开下门吗?”
屋内一直没有动静。
林柳站在门外,沉默许久后,转身离开了院子。
凉夏有些慌张:“大姑娘,我们就这么走了吗?”
显然,她也知道季崧家人出事儿的消息。
哪怕只是一个陌生人遇上了这种事儿,寻常人听到了也不免感叹唏嘘,何况季崧还在林家呆了好几天,因为性格讨喜,连许多下人都与他相处得不错。
不知是凉夏等人担心季崧状态,府上其他知道消息的人,也都关注着季崧的动静。
林柳正想开口,却见不远处有人赶来,定睛一看,竟然是贾敏、盛蔓与封氏等人。不只是她们来了,后面还跟着好些个小孩儿。
林柳三两步上前,将人拦了下来:“母亲、夫子、伯母,崧哥儿如今不想见人,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贾敏一脸焦急:“崧哥儿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真的不会出事儿吗?”
林柳愣了下,想了想季崧的性格,摇摇头:“应当不会,崧大哥性格坚毅,没弄清楚父母出事儿真相之前,绝不会自暴自弃。”
哪怕遭遇这种事儿,以季崧的性格,也不可能选择颓废,反倒更可能去调查真相,然后一心复仇。
毕竟之前季父被冤枉,他都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找到外祖家为父亲伸冤。如今家人都没了,他只怕做事儿会更激进,却绝不可能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季崧的父母,真的将他教得很好。
贾敏却仍旧放心不下,只是她也知道,人在真正难过的时候,其实更想要独处,于是看了眼盛蔓封氏二人,摇着头转身,三人一起离开了。
英莲被封氏牵着手,一步一回头。
龟龄三兄弟看看三个大人的背影,又看了眼林柳,犹豫了下,还是走到林柳面前。
龟龄有些担心:“崧大哥还好吗?我想去安慰安慰他。”
家人都没了,肯定好伤心,好难过。
林柳牵着龟龄的手,摇头:“你崧大哥现在伤心难过,暂时不想见人,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好不好?”
龟龄抿唇,点头:“我知道了。”
双胞胎这几日受到了季崧不少新奇的小礼物,渐渐也与季崧也熟稔起来,处出了不少感情。
只是大人都瞒着,没有将季崧家里的事告诉他们,所以听到林柳他们的对话,两个小的仍是一脸懵懂,弄不清楚缘由。
但大人的脸色,以及府上的气氛,两人还是可以感受到的,所以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如今听了姐姐的话,即便想要见崧大哥,也没有开口。
林柳见几个小的这般乖,也有些不忍心。
但季崧刚刚遭受这般巨大的打击,此刻恐怕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其他人的关心对现在的季崧而言,怕也只是负担与打扰。
林柳叹气:“你们先回去吧,我有句话想与崧大哥说。”
龟龄牵着她的手,想要跟着一起去。
林柳温柔,但坚定地摇头:“龟龄先回去,若是想念崧大哥,等他自己选择出来后,自然不会少了见面。暖冬,你带着三位小少爷去找父亲,就说咱们既然已经在金陵安定下来了,三位小少爷的课业也都该捡起来,不要荒废了。”
凉夏看向龟龄三兄弟:“三位少爷,老爷此刻应当在书房,咱们现在过去吧。”
龟龄只能一手牵着一个弟弟,跟在凉夏身后离开。
等亲眼看着三兄弟离开,林柳才转身往季崧的院子走,到了门口,她回头冲着几个丫鬟开口:“你们就在外面守着,我一个人进去,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暖冬犹豫:“院子里的人……”
林柳毫不犹豫:“一并让他们出来!”
暖冬点头,先行走进院子,很快便带着原本在院子内伺候的下人们离开了院子。
林柳这才走进去。
她先到门口,发现叩门后仍旧门人应,想了想,干脆走到书房的窗户下,敲了敲窗户。
“崧大哥,我知道你在里面。”林柳有些难受,“我也不打扰你,只是想同你说,你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调整心情,明天若是再不出来,我就要让人踹开你书房的门,将你拖出来了。”
“我知道你伤心难过,但你必须意识到,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沉湎于悲伤之中,而是想办法保护自己。你的家人……你总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被人发现自己还活着,然后稀里糊涂地就没了吧?”
吱嘎——
季崧突然打开窗户:“你知道什么?”
林柳抬头,看着面色沉郁,已经没了一丝笑容的少年,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
当年,多少本来生活简单,笑容夺目如暖阳一般的孩子,也是因为种种变故,失去了笑脸……
她本以为季崧会是个意外——
毕竟他家世出众,父亲能干,母亲贤惠,自己也心大中二得没边儿。这样的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应该一辈子被人宠着捧着,肆意畅快地度过这一生。
谁能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
林柳叹气:“你知道的,便是我知道的。但我总觉得,外面传的那些消息,漏洞太多,不像是真相,反倒像是被人特意放出来混淆视线的障眼法。”
季崧看着林柳:“什么漏洞?”
林柳犹豫之后,还是将自己对林如海说的那些怀疑,复述了一边。
说完,她有些歉意地开口:“事实真相如何,恐怕只能你自己去调查。因为我与父亲都觉得,你们平南伯府恐怕是牵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才会引来这场灭门之祸。”
“我林家……”
虽然感到抱歉,她也只能开口:“我们林家并不希望牵扯进这件事里面,担心也会给自己招来灭门之祸。所以……”
“真的很抱歉!”
季崧却仿佛突然成长起来,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冷静语气开口:“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的。”
顿了顿,他挤出一抹笑,“既然我的存在可能引来不怀好意之人,那明日、不,今晚我就趁夜离开,也免得因为我的缘故,害得林家也遭受这般惨事。”
林柳看着季崧嘴角的弧度,突然眼眶一酸,扭头不忍多看。
好一会儿后,她才调整好心情,转头说道:“这倒不必。我也父亲商量后,觉得让你独自离开,不但你自己可能遇上麻烦,我林家也洗不清嫌疑。”
担心季崧误会,林柳解释,“你打小生活在京城,平日更多时间也都生活在平南伯府或军营,近两年才又多了个国子监的去处,但平日只怕没有独自一人出过门。”
季崧想到自己被拐的经历,绷着脸点头。
林柳继续说道:“我觉得让你一个人独自生活,不但可能会吃不少苦头,只怕还会遇上一些不好的事。若只是挨饿受苦还好,但若是被人看上,抓去什么地方卖了,只怕逃脱不易。”
季崧面色一僵,他确实没什么生活经历。
平日哪怕出门,身边也都跟着三两个小厮,买东西也都有小厮付账。他自己虽然知道一些东西的物价,但到底该怎么赚取生活所需的银两,却全然不知。
“而你若是直接走了,其他人也难免怀疑,是我们林家想办法将你藏了起来,恐怕还要我们将你交出来。”
“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
说到这儿,林柳止住了话头。
季崧看着她:“什么法子?”
林柳指了指大门的方向:“隔墙有耳,要不我就进去说,要不我们还是找个空旷的地方再谈。”
季崧想了想,干脆从窗户翻了出来:“去空旷的地方吧,更安全。”
他现在没什么安全感,若非与林柳相熟,她又给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季崧恐怕连她也不想搭理。
林柳没有意见,两人以前以后,很快来到了花园湖泊前。
她转身,让丫鬟们留在原地守着,自己则跟在季崧身后,朝着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花园里有两个湖心亭。
一个是常规建在湖心的小亭子,只有一条小道可以进入,四面空旷,不管谁过来都一目了然。
但小道很短,尽头还有一个开得正盛的花坛。
另一个小亭子却建在湖中央的石台上,约有一人高,不但是建在湖心正中央,站在上面甚至可以将整个花园的一草一木都收入眼底。
等站在第二个湖心亭上,林柳环视一周,惊讶地看向季崧。
说来,自从来到金陵后,林柳还没怎么逛过家里的花园,反倒是季崧,似乎已经将林家如今的住处摸了个一清二楚。
季崧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刚踏上湖心亭的地面,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林姑娘,你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林柳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与父亲商议后,决定明日就将你送去京城。但在半道上,会找一个与你相貌身形都很像的孩子顶替你留在船上,你则乔装打扮后找个机会,在下一个码头离开。到时候会有林家人接应,你只要跟着他,便能再次回到金陵。”
季崧皱眉,似乎不怎么满意。
林柳没去管他神情,继续说道:“等你走后,那个假的季崧仍旧会跟着林家的人一起上京,但会快到京城的时候,因为船上的客人说了侮辱平南伯夫妇的话,而与之起了争执,然后被推下水。”
“众所周知,平南伯世子季崧不会水。”
季崧怔怔地看着远方:“所以,平南伯世子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身亡。平南伯府一家上百口人,就此死绝。”
林柳看着他的表情,难受得不行。
但这个机会,必须与季崧说清楚,否则若是什么地方让他不满意,他这个当事人不愿意配合的话,一切都是白搭。
“平南伯世子‘季崧’落水的三日后,会有人从运河里将他的尸体打捞出来。但因为溺亡三日,尸体肯定非常巨大且恶心,定然不会有人认出你来。”
“自此后,你只需要好生躲藏,肯定不会再有人关注季家的消息了。”
季崧很快就恢复过来,又问了一个问题:“死的那个,是我的替身吗?”
林柳愣了下,摇头:“不是,我与父亲提前商量过了,给你早的替身,一定是会水的。
至于尸体……
运河附近的码头几乎每日都有人落水身亡,我们只需要提前找一具与你身形相仿的身,溺亡的尸体,就能蒙混过关。”
那人既然偷偷摸摸害人,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解剖尸体。
何况季崧如今才多大?以前在京□□声哪怕不是招猫逗狗的纨绔,那也是不务正业的古怪家伙,谁会将他放在眼里。
就算有怀疑,他们也只会选择盯着林家。
而这对林家来说,反倒是一个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只是无意牵扯进来的好机会。
这个办法是林柳与林如海父女二人合力研究出来,各种细节也都考虑清楚,已经算是可行性相当高的计划了。
季崧却有不同意见:“我想去京城!”
林柳胸口腾一下生出一口火,简直想要将他暴打一顿。
但对上季崧脆弱却坚定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立刻将心中的火气憋了回去:“我知道你回京城想做什么,但季崧,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回到京城,被熟人认了出来,我们千辛万苦上演的这出大戏,又有什么意义?”
京城不比姑苏金陵等地,季崧以前从未在这些地方生活过,根本没人认识他。
京城可是季崧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又是个喜欢到处跑的,等回到京城,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路边的小摊贩给认出来了。
就算小摊贩认不出,他以前结交的那些人难道认不出?
平南伯府被卖出去的那些下人,难道认不出?
这个主意真的坏透了!
季崧低头:“我与林家非亲非故,总不好连累你们。你也不必担心,我可以去找外祖,求他们收留我。”
林柳见他不是一时冲动,反倒是为自己考虑,这才心平气和起来。
但去求外祖收留?
林柳摇头,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徐州码头能够成功逃跑,不是因为你聪明,选对了时机,而是你的父母早就察觉到了即将到来危机,所以对你的逃跑乐见其成?”
此话一出,季崧瞬间惊愣在原地。
林柳有些不忍,犹豫之后,却继续开口:“你又想没想过,为什么无论是季家离开京城,还是季家被灭门,又或者季家全家没了的葬礼之后,都没有听人说起你外祖家曾经出现?”
“季崧,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不要相信你的外祖家。”
若非怀疑季崧的外祖家,当初林如海说要将季崧送走的时候,她就提议大张旗鼓将季崧送去他外祖家了。
有他外祖护着,季崧总比留在林家更安全。
季崧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晃悠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轰然崩塌,留给他一个只剩残垣断壁的废墟。
他身形晃了晃,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林柳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接住:“你不要太相信我的话,毕竟我只是猜测而已,事实如何,还得你自己去调查。只是调查途中,你自己记得小心一些,尽量不要和以前认识的接触。”
季崧面色惨白,但听了林柳的话后,却冷静许多。
是啊,事实真相如何,在没有证据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林柳的话,也只是怀疑而已。
他外祖,也许、也许并非是林柳猜测的那般不堪呢?
见他冷静,林柳松了口气:“不过你即使想要调查,也得等上一两年,等这事儿彻底平息,你的五官也长开与现在有所差别之后,才能回到京城。”
顿了顿,她道,“你最好这几年就留在林家,等三年后我父亲回京述职,你再跟着林家的队伍一起回到京城。其他不说,至少靠着林家的关系,你以后接触权贵也更容易,接触到真相的机会,也比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要更多些。”
季崧今日打击太大,脑子已经一片浆糊,听完只是点头,却没给个准话。
林柳也不介意,将人扶到一旁石凳上坐好,这才松了口气。
许久之后,季崧抬头:“我与林家不少下人相熟,若是留在林家,不是和回到京城处境相同?到时候同样会有人认出我,这其中……”
“难免有那么一两个利欲熏心,想要拿我的消息去换取富贵荣华。”
林柳咳嗽几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个嘛,我另有安排,到时候保管阖府上下,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你来。”
季崧想问,却被林柳岔开话题,好似这个办法有什么避讳之处,让她说不出口一样。
季崧苦笑:“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了保住这一条残命,等以后回京查清真相,我又有什么法子是不能接受的?林姑娘真的不必有所顾虑!”
林柳眼神飘忽,含糊着拒绝:“等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季崧:“……”
没法子,他只能放弃追问。
次日天刚亮,林如海便大张旗鼓地准备好一辆华美的马车,又叫上几十个护卫,浩浩荡荡地将季崧送去了淮扬,然后乘上早已准备好的大船,朝着京城的方向一路疾驰。
而就在季崧离开的第二天,林如海便给附近几个府衙送去书信,猝不及防地就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打拐行动。
因为没提前得到消息,姑苏、淮扬、金陵、杭州等将近十来个地方的拐子们毫无防备地,就迎来了府衙毫不留情的调查与抓捕。
不到两个月时间,这些地方的拐子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地,被这些地方的府衙给抓得一干二净。
就算其中还有一两个侥幸逃脱的,以后也不敢太过猖狂。
而因为林如海刚刚走马上任,此事又太过盛大,那些侥幸逃脱的拐子竟然也没人怀疑到他的身上,只当他刚来就碰上此事是凑巧。
一些不明就里的底层官员,竟然还颇不是滋味地说他运气好,刚刚上任就白捡了这么大一个功绩,以后不好说,但至少这一年的吏部考评肯定是上上。
此事完结,已经是两个月后。
而季崧,刚好随着京城那边的,侥幸逃出生天的平南伯世子因与人争执,被人推搡入水溺亡的消息,一并回到了金陵。
因为担心被人认出,他仍是乔装模样,且并未直接回到林家,而是去了林家别庄。休整一日后,他才让人给林柳送了口信过去。
林柳连夜赶来,只是见到他后,却一脸愧疚地,拿出了一件丫鬟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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