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特镇酒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柜台后摆一个贴墙的大木架,木架上摆着各色酒瓶。从森林里走出来的冒险者,去黑市上售卖完今日收获,每每花三个铜币,买一杯黑麦啤酒。不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杯黑麦啤酒要涨到七个铜币。
穿亚麻布衣的冒险者们坐橡木酒桶上,就着杯壁的泡沫将啤酒咽下去。倘肯多花两个铜币,便可以买一碟炸土豆,或者煎蘑菇,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2个银币,那就能买一样荤菜。
但这些顾客,多是连皮甲都买不起的穷苦冒险者,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皮甲甚至精钢板甲的冒险者,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上一瓶红酒和腌猪排,慢慢地坐着喝。
我十三岁从镇上的教会学校毕业后,便在冒险者公会旁边的“甘兹罗”酒馆里当伙计,老板说,性格太木讷,怕侍候不了穿皮甲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
外面那群穿亚麻布衣的冒险者,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酒桶塞子拔出来,淡黄色的酒液灌进橡木酒杯里,还要看橡木酒杯的杯壁厚不厚,容积正不正常,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兑水也很为难。
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老板娘和我爹是老相识,辞退不得,便改为一种递瓶收账的无聊职务了。闲得发慌时,我便伏在柜台上,抽空写点文字,倒也没几个人看。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
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伊德琪来到酒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伊德琪是穿亚麻布黑衣却有钱喝红酒配炸土豆的唯一人。她身姿挺拔,背一把大尺寸重剑,总是板着脸,摆起一副严肃古板的派头,教人不好说话的样子。
她穿的虽然是亚麻黑衣,可是洗得干净,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显得更像修女了。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正义值”,教人半懂不懂的。
冒险者大多都是有外号的,因为她的队友总是死得极快,别人便从一个角色扮演的棋盘游戏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团灭发动机”。
伊德琪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团灭发动机,你手里揣着哪个队友的金属铭牌?”
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来瓶红酒,再帮我贴一张招聘广告,我要雇佣一个会玩刀的近战法师,一个抵抗死灵魔法的盾战士,正义值都要在100以上。”说完便排出九个金币。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队友一定又死了!”
伊德琪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队友阵亡了,不明不白送了两个人头,被魔王吊着打。”
伊德琪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牺牲不能算阵亡……牺牲!……勇者的事,能算送人头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是正义的同伙”,什么“反派必死”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伊德琪原来也是牛逼哄哄,不仅王国尊她为最强战士长,而且巴哈斯帝国的皇帝见了她都要绕道走。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有勇无谋,还喜欢瞎指挥。做不到几天,队友跟不上她冲锋战斗的节奏,一个个便挂掉了。
如是几次,愿意做她队友的人也没有了。伊德琪没有法,便不得不拿些高工资诱骗别的冒险者加入队伍。
但她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抚恤金,总是让老板帮忙把抚恤金寄给队友的家属。
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伊德琪的名字。
伊德琪喝过半瓶红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伊德琪,你当真进过魔王的巢穴,还活着出来了?”
伊德琪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队友都保护不了呢?”
伊德琪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之类,一点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伊德琪,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
伊德琪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不耐烦道:“我不仅读过书,还偶尔写点小说。”
伊德琪倒是惊讶了,说:“你话都说不利索,还写小说?我便考你一考。魔王最高能施放第几阶魔法?”
我想,灾星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伊德琪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点应该记着,将来写小说的时候,用得上的。”
我暗想我写小说自娱自乐罢了,而且写的是骑士与公主的内容,和魔王没有半个铜币的关系。心中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第十一阶魔法,超位魔法么?”
伊德琪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圆润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超位魔法有几种类别,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
伊德琪刚用指甲蘸了红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伊德琪。她便给他们炸土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炸土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
伊德琪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炸土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伊德琪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秋收庆典节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伊德琪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九十个金币的抚恤金呢!”
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冒险者说道,“她怎么会来?……她队友死完了。”
老板说:“哦!”
“她总仍旧是匡扶正义。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杀到安兹·乌尔·恭家里去了。安兹一个魔法就能灭杀王国十几万士兵,这是能去的地方么?”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是被团团围住,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听说队友都打死完了。”
“后来呢?”
“后来队友死光了。”
“死光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连她自己都死了。”
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袍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贴张招聘广告。”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伊德琪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她脸上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大哭过一场一样。手里握着几块金属铭牌,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身后拖着一把巨剑,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贴张招聘广告。”
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伊德琪么?你还欠九十个金币呢!”
伊德琪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招聘广告要用最好的墨水和羊皮纸。”
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伊德琪,你队友又死了!”
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死,你手里那捧金属铭牌是谁的?”
伊德琪低声说道,“捡来的,捡,捡……”她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温了一杯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两个银币放在我手里。
我一看她身后那把大剑,剑尖上满是泥,原来她便是拄着剑走来的。不一会,她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大剑当拐杖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伊德琪。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伊德琪还欠九十个金币的抚恤金呢!”到第二年的荷花节,又说“伊德琪还欠九十个金币呢!”
到秋收庆典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一天,我正在柜台上坐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久违的伊德琪居然出现在酒馆门口。她像老汤姆家那只大鹅,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挺胸收腹,迈开大步走了进来。
老板见她进来,又问她:“哟?这不是团灭发动机吗。你队友在哪里?抚恤金发不发?”
酒馆内的冒险者们都哄笑起来,我也随众人一起笑。
没料到的是,伊德琪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一袋鼓囊囊的金币,砸在柜台上。老板取过来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九十枚。
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酒馆外面喊:“走了,队长,赶时间吶。”
伊德琪听了呼喊,扭头就走。她走到我身边,对我咧嘴一笑:“你的内心戏能和看你小说的读者一样少么?”
我嘴里嗫嚅几声,一股苦涩涌上喉咙,再也笑不出来。她头也不回,昂首阔步走出酒馆,消失在众人眼前。
又过了许多年,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着伊德琪,大约伊德琪的确找到队友了。
——记于七九二三年八月。喜欢咆哮少女战异界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咆哮少女战异界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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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