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惊涛拍岸。
月光皎洁。
倏忽……
明月跳上树梢,透过天窗锈迹斑斑的护栏照进漆黑的房间。
房间很大,四壁摆满医学实验设备。
设备太久没人操作,屏幕都暗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空旷中显得诡异而孤寂。
房间正中央是一个直径7米的半圆形透明玻璃罩。
里面罩着一张床,床上的女人面色苍白,骨瘦如柴,混身上下只有关键部位以白布虚虚遮住,却让人升不起半丝邪念。
女人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大大小小的红色疙瘩,上面落着几只“嗡嗡”叫的飞虫,仔细看去,竟是蜜蜂。
再细看……
床下地上,数不清的蜜蜂尸体,密密麻麻,足摞了半尺来厚。
伴着窗外一声鸦叫,月光落在女人面上。
女人陡然惊醒。
她双眼因枯瘦而深深凹陷,却散发着慑人的精光。
目光扫过天窗外那轮明月,巴掌宽的皮带下,紧紧绑在床边的手费力地动了动,赶走落在腿上的蜜蜂,细细去感受前一日她在上面留下的指甲划痕……
双手双脚被绑缚至床,为了记得日子,她只能用指甲在腿上刻字。
腿,那是她唯一能够得到的地方。
从521到999,日复一日,那一块肌肤上留下了将近500个数字,早已溃烂不堪,她却能清晰地分辨出最近的一个。
“999,今天就是第1000天了。”
中秋节。
也是安悦的30岁生日。
“姐姐,你把我‘请’到这里,‘照顾’了我1000天,我该送你一份什么样的大礼呢?”
女人自言自语。
她的声音原本澄澈动听,在带着细孔的玻璃罩中回荡,却莫名的有几分骇人。
幽幽的,像来自地狱。
话落,女人闭目,蹙眉沉思了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嗜血的笑。
她渐渐放轻了呼吸……
轻点,再轻点……
女人嘴角的笑意散去,蹙着的眉心打开,她面容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上面浮现淡淡的安详,若不是连至墙边监测生命指标的机器依旧安静,都要让人怀疑她已经死了。
三十秒后……
生命监测仪疯狂大叫。
女人双眸蓦然睁开,笑得一脸得意。
她又成功了。
她的心率低于每分钟45跳,生命监测仪便会报警。
生命监测仪联通韩家别墅,安悦立刻就会知道。
为了在韩斯年的母亲面前表现,假装很在意这项为她而进行的实验,安悦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来!
女人死死盯着正上方。
不出所料,悬在玻璃罩上的屏幕很快亮起。
“安然!”屏幕上,安悦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张脸却气得扭曲,“你又要折腾什么?”
安然扫过安悦身后桌上的两杯红酒,对着屏幕挑眉一笑,“想你了!”
“你这个丑八怪!”
安悦瞬间暴怒。
她才是那个胜利者,是那个动动手指就能让安然死的人,安然凭什么……
不仅依然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还动不动就一脸挑衅地找她过去?!
她究竟凭什么?
“你信不信我……”
安悦一肚子气,却只能隔着屏幕咒骂威胁。
“怎么回事?”
男人磁性好听的声音响起。
安悦歇斯底里的话戛然而止。
安然看到屏幕上的画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然后迅速暗沉下去。
她眼角沁出一滴泪……
刚刚,她看到了韩斯年,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等这一刻,等了1000天!
“斯年……”
她唤。
开口时,声音已带了哽咽。
想到安悦极有可能将手机装进了兜里,那样的话,韩斯年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在这里!救我!”
话音落,泪已决堤。
屏幕彻底熄灭,安然知道,是安悦掐断了电话。
她却再遏制不住心底杂糅着翻腾的情绪。
她确定,韩斯年听到了她的话,她喊话时,韩斯年本来在和安悦说着什么,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话明显顿了一顿。
他会来救她吗?
一定会的!
就算他不爱她,他们至少也曾夫妻一场,就算他连这个也不顾,还有韩、安两家的交情在。
她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盼到了他来,盼到了生的希望。
她的坚持,终是没有白费。
安然静静地等待。
想到很快就可以离开这个让她生不如死的地方,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胸膛,要死死绷紧背脊和双腿才能抑制身体的颤栗。
转念一想,她已经被数不清的蜜蜂蛰咬了1000天,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又丑陋,不免担心失落起来。
1000天,于她来说,恍若隔世。
她如今这幅样子,韩斯年会不会……
更嫌弃她?
时间在安然的忐忑中流淌。
分分秒秒。
嘀嘀嗒嗒。
安然越来越紧张,指甲不知不觉深深扣进身下的皮质床垫,因用力过大,猛然将里面的絮状物扯出。
那股力泄掉,安然再止不住抖。
直到铁窗外的明月转走,房间再次沉入黑暗……
巨大的轰鸣声入耳。
安然眸中星光大盛,这是直升机的声音。
平时,安悦都是乘坐快艇过来。
一定是韩斯年来了!
安然的泪汩汩而下,她咬唇,死死忍住……
他不喜欢看女人哭。
她亦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脆弱。
脚步声入耳。
安然细细地分辨,是两个人。都穿着皮鞋。有一个是女人的高跟鞋。
是韩斯年和安悦一起来了吗?那……
“斯年……”
安然的思绪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安悦说,“我妹妹一直……想见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的日子,可能……没有多少了。”
女人的声音不低,却娇娇柔柔的,像是带着哽咽,惹人无尽怜惜。
这种情况下,让人难免联想到她对妹妹的心疼,却又不得不将妹妹禁锢在这里的无奈。
好大一朵白莲花!
安然却无暇顾及这些。
斯年……
她心下一遍遍唤着这个名字。
却不敢真的开口,怕一开口,泪会再次汹涌。
“一直想见我?”
安然听到韩斯年的声音,比电话中更动听,宛若天籁。
她恍然觉得,包围她的,不再是冰冷和黑暗,而是无尽的温暖和光明。
能见他一面,她死都无憾了。
她想。
然而……
“可我不想见她!悦,你知道,我只是送你过来!”
男人的声音传入耳畔,带着让人忽视不去的厌烦。
一瞬间,安然如坠十里冰窟。
韩斯年的话像魔咒一般,一遍一遍在她耳畔、在她脑海里回响,每响一遍,心就痛一下,落下一滴血。
直到最后,她再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整个世界不期然陷入沉默。
外面的交流依旧在继续,韩斯年说了句,“我去楼上等你”,只是,安然都听不到了。
她觉得,她之前的紧张和激动就像个笑话。
开门声响起,安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终于明白,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
“你都听到了吧?”安悦的声音,再不似方才的哽咽娇柔,里面满满的都是胜利者张扬的得意,“我求斯年来见你,他都不肯!你都没看到,他刚刚的表情有多嫌弃。不过,这也是好事,你现在这幅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他要是来了,怕会当场恶心到吐得翻江倒海。”
安然侧头,望了一眼玻璃罩外的女人,浅浅一笑,像是根本不在意韩斯年来不来看她,“我看到了你身后桌上的两杯红酒。”
安悦一怔。
她怎么都没想到,安然会跟她说这个。
更没想到,那样不起眼的细节,安然竟然都能留意到。
只是,那又如何!
“原来你看到了啊!那是我给自己和斯年准备的,要不是你碍事,我们如今应该正在享受浪漫的烛光晚宴,再之后……”
提起韩斯年,安悦故作沉醉,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和韩斯年的柔情蜜意之中。
安然冷嗤,侧头扫向女人的那一眼中蕴着浓浓的嘲讽,“可我看出来了,左侧那只酒杯的杯底,那颗白色的小药片,还没彻底溶化!”
安悦脸色一变。
只片刻,她陡然哈哈大笑,“对!我就是对斯年下药了!你去告诉他啊!哦,我才想起来,斯年他连见你都不肯呢!哈哈……”
“三年了!”安然揶揄道,“你想方设法住进那幢宅子,这么久了,都没能爬上他的床,这究竟有什么好自豪的?!想当年,斯年对我可是……”
安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想再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
哪怕只是说说,她也不愿。
安悦的笑声一噎。
她愤怒地一拳砸在玻璃罩的一只按钮上。
玻璃罩的门向两侧无声开启。
安悦踏着遍地的蜜蜂尸体走入,“我本来还想留你再活一段时间,可你偏偏要找死,碍事又讨厌,我……”
她一边说,一边在玻璃罩内的医疗小车上寻找趁手的武器。
“斯年一直不肯碰你,你难道不知道理由?”
安然像是不知道身边人要对她下手,轻描淡写地开口,却让安悦的动作一滞。
安悦定定望着床上的女人。
她躺着,浑身红肿,面目狰狞,那双大大的眼睛却依旧明艳动人。
这一刻,她目光澄澈,其中带着一抹狡黠,像是会说话,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索她内心的奥秘。
安悦突然后悔……
她为什么没有连安然的双眼一同毁去!
“你知道些什么?”安悦敛了心下思绪,一个将死之人,就算还剩下一些什么美好的东西,又有何用,“告诉我,等我有了斯年的孩子,我或许会考虑把你从这里放出去。”
“真的?”
安然故作欣喜若狂。
“真的!”
安悦诱哄。
三年,她30岁了,青春易老,还有几个三年够她蹉跎呢。
而且,她听说那个女人已经醒了,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她真的就彻底没戏了,要不然,她也不会冒着彻底惹怒韩斯年的风险对他下药。
所以……
她必须从安然嘴里知道韩斯年的秘密,赶在那个女人回来之前得到他。
想到这里,安悦缓和了语气,“你是我妹妹,看着你成为这幅样子,我心里也难过,要不是斯年的妈妈……”
“你过来……”安然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打断安悦的话,笑着开口,“我告诉你。”
安悦扫了一眼空旷的房间,又看看安然红肿下的脓包,压抑不住语气里的不耐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安然朝女人身后望去,目光落到实处,像真能看到什么人。
随后,她一脸不赞同的样子看了安悦一眼,又冲她身后笑笑,“她骂你,说你不是人!”
安悦猛地一激灵,本能地向后望去……
还以为是韩斯年来了,但见身后确实空无一人,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心下对安然又怵又恨。
“好了好了……”安悦凑近安然,“现在可以说了吧?!”
“再近点!”
说话之际,安然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安悦只觉眼前的女人邪性得很,想怒,却又怕她真的知道韩斯年的秘密,只好隐忍着心下异样的感觉朝她又凑近了几分。毕竟,她是真的成功爬上过韩斯年的床。
“斯年他不碰你是因为嫌你……脏!”
最后一个字,安然着着实实是在安悦的耳边说出来的。
话音未落,她一口狠狠咬上女人的耳朵。
“吱嘎吱嘎……”
牙齿咬磨皮肉骨头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安悦痛得撕心裂肺地叫,一边狠命去抓安然的头发,想要将咬着她的女人拽掉。
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女人的头发一把一把脱落,缠在安悦的手上,干枯凌乱,像尸体经年不腐的毛发,安悦又痛又怕,哭叫变成恐惧痛苦的哀嚎,直到耳朵彻底脱离身体……
安悦脱了束缚,捂着耳朵被扯掉的地方,疯狂地踹向安然的床。
床翻倒。
安然吐掉口中令人作呕的肉,朝安悦投去得逞的笑,“韩斯年,我得不到的男人,你安悦就更不配!”
安悦“哇哇”怪叫着,跨过床,挥舞着拳头朝女人跑去,却见安然抬头,用尽周身力气使劲撞向玻璃。
“哗……”
玻璃应声而碎。
安然的意识渐渐涣散,彻底消逝之前,她听到玻璃的碎裂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不停地使劲撞击着耳膜,看到碎片在满面是血的独耳女人眼前四溅,划破她的衣服、肌肤。
安然知道,安悦彻底毁了。
可她并没解脱。
一滴清泪划过眼角……
一切皆因,那一场不该出现的邂逅。
如果有来生,她再不要遇见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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