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宴挂好了纱帐便端着空碗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戴上,躺在榻上的苏毓缓缓又睁开眼。后脑勺遭了重击,流了不少血,但其实苏毓没昏多久。约莫一个时辰就醒过来。此时窗外的天还尚早,雪光照着天光,亮堂堂得刺眼。苏毓正在思索一个严肃的问题,她要不要去跟正三品京官的独女争一个男人。
就苏毓的立场,她本身并不是会将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这太荒谬了,她自小到大受过的教育让她做不到。但现如今的问题是,社会大环境不允许她展翅高飞。但若从生存的角度来看,徐宴应当是她最佳的选择了。虽说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徐宴的品性她还是有些了解的。只要她不死,或者不做出伤及道义的举动,徐宴是绝不会弃她另娶的。
苏毓不是个遇事退缩的性子,她若是决定了,必然会勇往直前。但在做决定之前,总得衡量清楚。
老实说,她真的极其厌烦这种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感觉,尤其徐宴跟甄婉的纠葛不是一次能断绝的。毓丫死之前,前前后后纠缠了七年。七年防贼,是非常累的一件事。她有这个必要为徐宴做到这一步?
正当苏毓想得入神,门廊的走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她心里一动,闭上眼睛。就听到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苏毓歇息的是一间客房,摆设也简单。除开挡着床榻前的屏风和珠帘,从门口便能看到里头。
同样的,榻上的苏毓也能看到门外来人。
来人是三个年轻的姑娘家,为首的一个看着像主子。十四五岁上下,瓜子脸,小尖下巴,鼻梁有点塌,但总体瞧着很乖巧温良。瞧着有些面熟,但苏毓一时半会儿瞧不出来在哪儿见过。
脸上上了妆,妆容老实说,不敢恭维。头上金钗腰间环佩,打扮得十分贵气体面。身后两个姑娘则垂眉耷眼的,猜身份应当是伺候她的下人。
那姑娘先瞧了一眼床榻,透过屏风见苏毓睁开眼,以帕遮面地就笑了下。
苏毓躺着没动,不知她想做什么。只见那姑娘扭过身左右看了眼身后两丫鬟。丫鬟将东西放到桌子上,低眉顺眼地就退出去。
人一走,屋里恢复了安静。那姑娘走得不疾不徐,慢慢地掀开珠帘绕过屏风走到苏毓的面前。随着她走动,苏毓能看见她鞋面上硕大的东珠。个子不高,站直了约莫只道苏毓的脖子,十分小巧玲珑。不过此时她站着苏毓躺着,这般看人,到显得居高临下:“徐家嫂子。”
她这一开口,苏毓想起来。这不就是她去玉林书局接活儿遇到的三个姑娘之一么?
苏毓眉头微蹙,扶着床柱坐起身:“姑娘是?”
“不记得我了?”那姑娘微微睁大了眼,对苏毓想不起她感到不满。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苏毓,眼睛在苏毓那张黑黄的脸上转了好几圈,嘴角复又挂起了笑,“不记得我没关系。我姓陈,是襄阳县县令陈家的次女,徐家嫂子可唤我二姑娘。”
说是此女,其实是妾生的庶女。因着生母早逝,本身也不得嫡母宠爱,所以被留在了双门镇陈家老宅。陈家的其他三子二女可都被带进县城里去了。
正是因为无人管,她才敢明目张胆地将人往家中带。
苏毓于是唤了声陈二姑娘,坐正了身体:“陈二姑娘过来是有何事?”
“过来自然是来瞧瞧你。”陈二姑娘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想坐下,但又碍于仪态没坐下来。她在床前来回踱步一圈,终究是在窗边的绣凳上坐下。
“多谢陈二姑娘,听宴哥儿说,要不是你恰巧经过施以援手,奴家怕是要遭大罪了。”苏毓忙坐起身,作势要谢谢陈二。
香炉里袅袅青烟,室内暗香浮动。屋里烧了炭火,不大冷。陈二姑娘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斟茶一边点了点头。屋中的茶水是下人刚沏的,还烫着。浅浅呷了一口含嘴里,似乎是嫌味道不好,陈二掀了盖子又吐回杯子里。翘着兰花指拭了拭嘴角,又掀起眼帘瞟了一眼苏毓。
苏毓不知她从进来到这一番做派到底是要作甚,等着她有话就说。
陈萱,也就是陈二,确实有话要说。说句不矜持的话,她看上徐宴不是一日两日。早在两年前花灯会,她就对提灯站在灯笼摊前的徐宴一见倾心了。只是她是个姑娘家,就算欣喜也不好意思上前搭话。在那之后,徐宴的身影就深深烙在她心头。
这两年她多次偶遇徐宴,每一回见都牵肠挂肚,倾慕之心是越渐深刻。如今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家中长辈也在给她相看人家。陈萱却是无论谁都看不上,她就想嫁给徐宴。
瞥了一眼一脸疑问看着自己的乡下妇人,陈萱为了徐宴揉碎了情肠。她这颗相思入骨的真心,这一腔真情,就因为这么个贱婢被辜负。一想就心里呕血。但凡徐宴的妻子好看些,或是有别人望而却步的才情,她必定不会这般难受。可这妇人什么都没有,张口就能讹人钱财。就这么个眼皮子浅的贱妇,徐宴那般芝兰玉树的公子都被她给糟蹋了!
越想越觉得不忿,越想越觉得乡下妇人不配。
陈萱瞥了一眼苏毓脑袋上包的布条,眼里幽光一闪,好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搭腔:“徐家嫂子客气了。你出事之时,陈家的马车恰巧经过。这也算是缘分,称不上救命之恩……”
苏毓:“……”她也没提救命之恩。
一番话放出去,识相的人都该感恩戴德。毕竟若非她马车将人送去医馆,这妇人指不定就死在大街上。这是真真切切的救命之恩,古话说,救命之恩,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她不求这妇人结草衔环,至少得有眼色奉承顺着她吧?但陈萱的话说完半天也不见苏毓张口搭话,场面顿时就这般僵住了。
陈萱向来是拿捏着架势等人捧的。三言两句不快,她决计拉不下脸转圜。苏毓又没眼色不接话,她一时间又气又怒。
眼睛瞥了苏毓好几眼,苏毓比她更耐得住性子。
陈萱有些不快,压着脾气没发出,脸却拉下来。她心道这乡下妇人要相貌没相貌要才情没才情,倒还挺会端!火气一上来她也不跟苏毓绕弯子,直言不讳道:“徐家嫂子可曾想过,你与徐大哥一个年老色衰一个正直少年,你比徐大哥大那么多岁,站在一处,说是他的娘都有人信。你们二人不论是从相貌到才情,还是从品性到见识,都是有诸多不配的地方……”
话到这,她又看了一眼苏毓,苏毓脸上淡淡的,没有丝毫变化。
她想到接下来的话,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出来也绷不住脸红。
但为了自己的姻缘,为了她这一腔真情,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正所谓,德言容功,乃女子的应当具备的品德。徐家嫂子你这大字不识的,无论哪一样都是不配的。我这里说句难听的话,你也别介意,我就是心口直。众所周知,徐大哥才学极佳,将来铁定是要走仕途一道的。就算是为了徐家好,为了不阻拦徐大哥的前程,你也该好好想想。”
苏毓听着就想笑了:“……想什么?”
陈萱一噎,忸怩了下,红着脸:“想想你二人之间的姻缘。你也算徐家的功臣,一个童养媳,徐大哥却允了你为徐家生下长子,这已经是仁至义尽。将来徐家走上仕途,势必会有许多门当户对的姻亲在后头等着。你若早些自请下堂,徐大哥还会记着你的恩德,善待你终老……”
这话说到后来,苏毓眉心狠狠一跳,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她。
陈萱被她看得不自在,偏过头去,假装饮茶:“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徐大哥的才华注定了他将不平凡,你这般拖累着他。日子久了,情分拖没了,反而鸡打蛋飞,一无所获。”
“……你,说什么?”苏毓不是故意,虽然这个朝代封建礼教对女子的束缚没有程朱理学盛行的朝代严苛,但也不是未出阁女子将别人的家世挂在嘴边说的开明吧?
“陈二姑娘是在劝我自请下堂?”
陈萱的脸倏地涨得通红。火辣辣的热度窜上脸颊,她也十分不自在。但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不可能再反口。于是一鼓作气:“是,不知徐家嫂子意下如何?”
苏毓为她的脸皮赞叹,“这般看来,陈二姑娘对我相公的第二任妻子另有打算?”
这话问得犀利,陈萱心里一突,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自诩千金的陈二姑娘顿时就恼了:“本姑娘救你一命,你难道不该成全本姑娘的心愿以报救命之恩?”
“我何时受你救命之恩了?”
这下轮到陈萱惊了,她没想到苏毓人还在她家客房床榻上呢,张口就敢否认。她一手指着苏毓,涂了鲜红豆蔻的指甲一抖一抖的,气得小脸都红了:“若非陈家的马车经过,你早已死在大街上!忘恩负义也不是你这样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好歹也等出了我陈府再说吧!”
“你不救我,徐宴也能救我。”苏毓也不在榻上躺了,赤着脚就下地。
踏板上摆着一双鞋,虽是新鞋,但这时候苏毓也不顾了穿上脚:“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未出阁的姑娘当着正主的面儿,要求人家妇人退位让贤的。陈二姑娘真是好修养,不知县令府中都是这般教导姑娘的吗?觊觎别人家有妇之夫都能理直气壮?”
陈萱被她这一句可是戳到了肺管子。她最厌烦别人质疑她教养,若非当初被嫡母叱骂教养不佳,她何至于十五了还在双门镇,跟一群商贾家子弟穷酸书生们为伍?
“好言相劝你不听,非得别人将话说得难听你才听,”陈萱模样再乖巧斯文,芯子却不过一个无家族教导的市井姑娘罢了。规矩不严,脾性也没经过打磨,发起怒来与市井的妇人也差不了多少,“你也不找个镜子瞧瞧,就你这等样貌,给徐大哥洗脚都不配!”
苏毓不懂方才还说着话,怎么突然就转变成了骂街。懒得搭理她,披上外衣她便起身往外走。
陈萱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上前就要拦。
不过她那点力气能拦得住谁?苏毓推开她就跨出了客房。
正巧徐宴也觉得不该久留,牵着徐乘风从走廊一头过来。
朱红的栏杆里,他身姿挺拔如松,行动间朗朗如竹下风。远远的,苏毓都能清晰地瞧见他缓缓眨动根根分明的眼睫和漂亮的唇珠。本来还犹豫不决的苏毓脾气上来了。合着谁都敢来踩她一脚是吧?行!从此刻起,徐宴这个人她占定了!
“宴哥儿,我想过了。”苏毓快步走过去,“过完年,我便随你一道去金陵。”
徐宴脚步顿住,清凌凌的目光穿过苏毓瞥了一眼她身后脸色不大好看的陈萱。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如星辰的眼眸幽幽。立在原地,等着苏毓走过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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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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