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之罪

    高晴是个非常理想化的家长,讲道理、做事周到、有主意有见解,相比较而言,常年生活在家里不谙世事的苏瑛玉身上就有点不合身份的“天真烂漫”。
    高晴来林城的次数不多,对这边的餐厅不熟,她上网根据评分筛选了一下,问过郑可心的口味,又针对高考生饮食要求提了些建议,最终三个人商量着敲定了一家离家近有包间的小菜馆。
    一来能清净的聊聊天,二来也不会占用过多坐车时间耽误她们复习。
    去的路上高晴和小菜馆通过电话,下了车前台问过姓名把她们引入了提前留好的小包间,三个人点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都是小炒,没点凉菜也没点过于油腻的肉食。
    等餐的时候郑可心和许念念去洗手,回来时桌上的三只杯子已经装满了热水。杯子提前涮过了,涮杯子的水装在一旁的空碗里,还冒着热气。
    从商量着吃什么到饭菜上桌,整个过程都比郑可心想象的要顺利。通常带孩子出来的吃饭的家长不是态度强硬就是过分客气,搞得小辈又拘谨又烦躁,到了高晴这,反倒让人觉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
    高晴不是叽叽喳喳吵个没完的家长,她全程礼数周到,席间递出的几个话题也都非常礼貌,问到高考的部分也不会让人神经紧张,反倒会让人生出这个大人值得信服,想要和她多聊上几句的念头。
    如果她是安冀或是宁致的妈妈,郑可心这顿饭会吃的非常开心,可对方许念念妈妈这个身份,却让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放下心来。
    相反的,饭吃到后半段,郑可心的心越揪越紧,她总觉得高晴在有意无意的打量她,倒不是说她的眼神有什么,而是这眼神完全看不出端倪。
    长辈对小辈总是有些好奇的,若是高晴见到她像苏瑛玉见到许念念时那般问东问西,郑可心心里反倒会放松些。
    可显然她妈妈那样心无城府的傻白甜家长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比较稀缺,高晴时不时看她一眼,目光礼貌并无探寻意味,和她的眼神交汇也不会躲闪错开,反倒让人嗅出一股欲盖弥彰的气息。
    郑可心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也同样不知道,前段时间许念念给高晴打电话,挂断前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妈,你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吗?”
    许念念是随口问的,高晴却不是随便听的。
    许家母女关系非常好,高晴善于倾听,懂得讲道理,夫妻两个都是知识分子,明白子女并非父母的附属品,自然而然的给与了许念念一个充满尊重和包容的成长环境。
    相比那些“扇你一巴掌给个枣”或是“小孩子家家别插嘴”的家庭,许家母女真正做到了既是母女也是朋友,许念念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高晴,无论是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
    听到许念念的问话,高晴心里一顿——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几天,这个关头,许念念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这个。
    她漫不经心的说:“当然没什么看法啊,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同性恋和异性恋没什么不同——你们学校有同性恋吗?被老师知道了?”
    她故意俏皮的反问了两句,电话那头的许念念心情不错,语气并无异样的否定了她的胡思乱想,而后着急上学把电话挂断了。
    只是一个两三句话就结束的对话,许念念压根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毕竟她其实什么有用信息都没说。
    而且看她妈妈的态度,她心里因为郑可心的担忧产生的那一点点不确定也都消散了,好像她和郑可心彼此喜欢的事情已经昭告天下,并且得到父母祝福了一样。
    对于郑可心来说,早恋的枷锁并不牢靠,那块旧木会随着时间的推进渐渐腐朽,而同性恋却是一道永远无法填平的横沟,是有朝一日曝露阳光之下,要面对千夫指万夫骂的无罪之罪。
    你来人间一趟,和心爱的人走在街上,要看看太阳。
    可除了太阳,还有其他人的目光。
    她从来没有忘却这一点,随着高考的到来,这种认知慢慢压过了和许念念相处带来的快乐,变得越来越分明。
    然而对于许念念来说,同性恋从来不是问题。出众的家庭环境让她轻而易举得到了尊重,进而认为这是一样人人都有的能力,不是什么稀罕物。
    女孩子喜欢女孩子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都是爱情。她无从体会郑可心对于现实的担忧。
    因为她们看到的,并不是同一份现实。
    道理短小精悍,准许简单,然而就事论事,却永远复杂。
    高晴可以指着医院门口卖气球的小贩,告诉许念念只要是不偷不抢的正经职业都值得被尊重,然而这只是教养的体现,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许念念去卖气球。
    这是两回事。
    和信任或是天真无关,归根结底,许念念拥有良好的母女关系,却还不能完全懂得,儿女在母亲心里的分量。
    儿女大于天,好多说一是一的道理,掺杂了感情在里面,就不作数了。
    许念念认为会笑着祝福她的高晴,从那个看似闲聊的问话中察觉到了异常,她本能的顺着同性恋的问题猜测了一番,想起许念念最近总是提起的,那个和她同住的女孩,最终隐隐约约生出了怀疑,这才提前结束工作赶了过来。
    少年人的心思能写成一首浓烈的诗,眼角眉梢都兜着欢喜,是藏也藏不住的。
    更何况许念念没想藏。
    更何况知女莫若母。
    于是一顿饭过去,那二三分的疑虑成了五六分的惊讶,五六分的惊讶又化作七八分的担忧,最后那一两分挣扎着破土而出,几乎想在长木饭桌上叮叮当当砸出“没跑”二字。
    高晴心乱如麻,饭后提出要带许念念去买两身舒服的衣服,留着高考穿。小菜馆离家不远,郑可心谢绝了高晴送她回家的提议,自己拦了车。
    许念念则带着高晴去了相反方向的商场,刚好是她和郑可心买菜常去的那个。
    如今有高晴跟着,许念念难得放纵一回,享受了一番“妈妈钱包”冠名的买东西不看价的待遇,中途高晴有意无意的问:“我看家里......你和可心的衣服都是一样的,你们一起买的?”
    “啊......”许念念回想了一下,觉得高晴说的应该是睡衣,“不是,我那件不是之前就有的嘛,去年我还穿过,可心那件是后来买的。”
    “啊,我给忘了。”高晴又问,“那孩子怎么突然想起来和你买一样的睡衣了。”
    “嗯?”许念念翻看着货架上的几条碎花裙,随口答,“觉得好看啊。”
    许念念的回答毫无问题,高晴顿时没接住话,然而她并没有松下心来——许念念打小就有个毛病,无论什么东西都喜欢和人用一样的,他们一家三口衣服碗筷水杯毛巾,全是一式三分。
    长大了这个毛病也没改过来,遇见特别喜欢的小物件,两个颜色都喜欢就都买下,而后送给亲近的朋友。
    经过观察,她发现郑可心身上的衣服都是饱和度很低的纯色,基本不带花样,也没有戴首饰涂指甲油的习惯,看着不是个喜欢小花小草的个性。
    她抬头看一眼刚从试衣间出来的许念念,身上的裙子是淡黄色的,方领,布料上印着橘粉色的小碎花,手里拿着的另一件是相同款式的绿色。
    果然,出租屋里那些一式两色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还有样式繁复袖口领口坠着花边的睡裙,都是自己女儿喜欢的风格。
    许念念又犯了二选一困难症,带着两条裙子去找高晴,高晴帮忙看了看,又让她转了一圈说:“还是绿色的吧,绿色衬你肤色,你不也喜欢绿色吗。”
    “嗯......倒也是。”许念念琢磨了一下,忽然说,“妈,那你觉得可心穿这条黄色的怎么样。”
    高晴立刻改口:“我觉得不大好,那孩子看着不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吧,要不你还是买黄色的吧,你绿色的衣服太多了,黄色穿着新鲜。”
    许念念本来动了两条裙子都买下来的心思,被一向纵容她的高晴拒绝了,高晴从郑可心的穿衣风格下手驳回了许念念一人一条的建议,许念念听她说得有理,最后还是拿着绿裙子去买了单。
    她的衣柜里一半白色一半绿色,有时候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应该多尝试别的颜色的衣服,然而只要喜欢上了就喜欢一辈子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她看着脾气温和,有时候却是很拗的。
    陪许念念买完东西,高晴看她头发长了,又带她去剪了头发,逛了半天中午饭已经消化干净,母女两个进了一家人少的甜品店,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点了两块蛋糕。
    樱花季过去了,樱花甜品的风却还没吹完,许念念舀了一小块高晴的樱花梅子慕斯,吧嗒了一下嘴,把勺子收了回去。
    虽说是店里当季新品,但果然凡是和樱花有关的食物,通通不好吃。
    “味道不好吗?”
    “嗯......”许念念摇头,觉得还是自己点的芝士葡萄更合胃口,“我不喜欢,我不怎么喜欢用花做食物,总觉得有香水味,不过可心挺喜欢的,之前我拿栀子花炒蛋,她吃了一大盘。”
    “可心那孩子......”实在是三句话绕不开这个名字,高晴一时没忍住,开了口又顿了顿,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们俩关系好吗?”
    “嗯!”许念念笑了,很直白的说,“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
    高晴在这句坦诚的告白中轻轻皱起了眉头,她本想把所有事情压到高考之后再说,可是事到如今话说到这份上,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她默默吃了两口味道不佳的蛋糕,灌了一嘴樱花味,也没吃出个所以然来。说来神奇,高晴对食物一点也不敏感,对做饭更是没什么兴趣,炸薯条往往被做成炒土豆丝,然后将错就错的下肉片。
    家里喜欢在厨房钻模的,一个是许念念,另一个则是差点要了许念念命的许念念奶奶。
    “念念......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高晴朝她眨眨眼,透露出一点母女间好奇八卦的神情,像是闲聊至此随便一问,一点都没有多余的心思。
    许念念没有防备,不设防的说:“您怎么知道?”
    “我当妈的,你那小心思我能看不出来?”高晴心里凉了一截,然而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笑的温和,“快和妈说说,真有喜欢的人了?是之前追你那两个?”
    “都和您说了我不喜欢他们不喜欢他们,您还说。”
    “其实温余那孩子挺好的,家长会我还见过,人长得好看,说话做事也像回事......”
    “妈!”许念念有些恼了,但没有真生气,更多是无奈,“我和温余真的没关系,您以后别这么说了,对他也不好。”
    “好好好,那你是喜欢谁了?妈妈认识吗?”
    许念念没有立刻回答,高晴看得出,她不是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这个人的名字,而是在思考要用什么方式说出这个名字。
    “妈。您和我说同性恋和异性恋都是爱情,所以我喜欢女孩子也没有问题吧。”
    高晴身子一僵,凉了半截的心温度骤降,连带着心口周遭的各路血管都遭了突袭,立刻阵亡了一大片,造就了医学史上不可能存在的局部体温降低的局面。
    她本能的想说“那怎么行”,然后被没被麻痹的理智拦住了心里的话,举着高考二字拼命的晃,逼着她改口。
    “没......没问题。”
    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句话,然而故作调侃的语气已经无法维持了,每个字背后都挂着明晃晃的勉为其难。
    “是......是可心?”
    许念念明媚的一点头:“嗯。”
    高晴没答,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急切地追问:“那......那孩子也喜欢你吗?”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问题刚已经说过了,然而许念念并不介意再回答一次,顺着说:“喜欢啊,我们两个在一起很高兴,很开心。”
    “那你们是想......不是,我是说......”高清几次开口又几次顿住,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到最后也没能发表出一个完整的问题,看到手边的叉子便三下五除二的把剩下的半块蛋糕解决了,一晃神吃完了最后一口,才终于觉察出这蛋糕的难吃。
    许念念察觉出些许端倪,有点不确定的问:“妈......我喜欢女孩子这件事,你不会不愿意吧?”
    高晴愣了愣,对上许念念紧张的目光,连忙挤出了笑:“不会......你先高考,以后......总之先高考。”
    无论如何高考最重要,先完成高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高晴拉过许念念的手安抚的拍了拍,把缓兵之计说的真情实感:“妈不知道这事,刚见面也没和那孩子好好聊聊,等考完试,妈带你俩去吃好吃的,咱家附近新开的那家越南菜你不是一直想去吗,吃完了咱去看电影,总之先考试。”
    每年高考都会出些意外,忘带准考证的、忘涂答题卡的、还有出车祸的睡过头的......徐高去年就有个女生因为午休错过了一场考试,于是今年学校特意安排了校车接送。
    高晴留在这也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恰好医院有事就先回去了。
    郑可心无从理解这个“恰好”,更无从理解什么事能比自己女儿高考还重要。
    许念念可以坦然的向高晴坦诚她和郑可心的感情,也可以相信为人父母轻而易举接受子女是个“异类”的态度,但郑可心却不能不多疑。
    她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太好,但只是摸了摸许念念的头,和高晴一样选择了粉饰太平。
    距离高考还有最后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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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郑可心来说,早恋的枷锁并不牢靠,那块旧木会随着时间的推进渐渐腐朽,而同性恋却是一道永远无法填平的横沟,是有朝一日曝露阳光之下,要面对千夫指万夫骂的无罪之罪。
    因为她们看到的,并不是同一份现实。
    道理短小精悍,准许简单,然而就事论事,却永远复杂。
    儿女大于天,好多说一是一的道理,掺杂了感情在里面,就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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